飾演周老闆的金剛,電台後輩尊稱他金剛叔,早前剛過九十大壽。
是的,這位九十歲的老人家,還是會一星期三天,從華富家中到廣播道錄音。《十八樓C座》一般在十時半開始錄音,老人家十時許便一拐一拐從的士下車步進商台大堂;雖行動不便,但精神飽滿。錄音室裏,金剛接過劇本,架起老花鏡快速看過一次後,便圈起自己的對白修改,「劇本就算點𠮩𠹌,係要自己做功課、改正佢,唔係點講出嚟。」他腦筋靈活,且聲如洪鐘,橫看豎看怎麼都不像九十歲。
「我媽生成我咁鬼樣,哈哈哈。」他的笑聲響徹錄音室,親切而具感染力。老人家道,腿患纏身逾廿年,整個劇組獨他一人可坐着收音演出,因自己夠大聲:「我以前都係大聲,不過愈老愈勁,唔知係咪已經飆到最頂,哈哈。」
聽着他雄渾有力的聲線,時而妙語連珠,時而回憶舊時,享受也。
童年歷戰火 曾失學多年
「播音最重要係聲,如果你甩牙咁做唔到播音員,亦要字正腔圓,好似鍾偉明咁樣。」金剛斬釘截鐵說出成為播音員的首要條件,擲地有聲,這席話由從事播音工作七十年的他口中說出亦很有說服力。
金剛於五十年代加入廣播界,他在商台的職銜從入職至今都是「戲劇化播音藝員」。他說罷又搖搖頭,指自己身份不應是藝人,只是廣播業的「工作者」:「我邊有藝,藝乜嘢吖,我搵飯食啫。」
但我相信,專注地從事同一行業近七十年應該是一種難得的成就,除了英女王,記者真想不起有誰會把一份工打個七十年。問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仰天大笑了足足十秒,然後壓低聲線探頭回道:「我冇用吖嘛。」
那個年代,有書讀是一種bonus,「係事實唔怕認,我中學未畢業就出嚟捱世界。」金剛的童年經歷戰火洗禮,曾失學多年,重光後才有機會到私立學校就學一段時間,未待畢業便要為家計投身社會。雖然正式上學的時間不多,他懂得的正音正字卻絕對勝過現今的大學生。「日本仔嚟香港,成家返鄉下避難,好彩嗰時跟卜卜齋學過古文、舊文學,你叫我念成篇《滿江紅》俾你,我都得㗎。」
那個年代,沒有一種東西叫生涯規劃。離校謀生,金剛想過考警察、考消防員,但因視力不合資格而作罷,最後加入九巴做「巴士銀」,貪工作夠穩定兼能養家。「賣票邊有得出色吖,不過我唔係想要出色,係想搵多啲飯食咁解。」歷經飢腸轆轆的艱苦歲月,飽肚是那一輩人的主要追求。
九巴 港台 商台 食三家茶禮
要「搵多啲飯食」,惟有開拓別的路線發展,他選擇以兼職形式投身廣播行業。他說,姑媽本身是戲行中人,不知是否跟遺傳有關,自己對表演事業產生興趣。在廣州時,他偶爾會收聽李我於風行電台單人講述《蕭月白》,或許成為他對播音行業的啟蒙。
一九五三年,金剛以本名周朝杰加入香港電台參演話劇,每周做一次直播演出;當年沒有先進的錄音設備,演戲,是一場一take過的考驗。那時候,廣播劇才剛剛在電台興起,此前都是以一人分飾多角的單人講述節目為主流,金剛可說是其中一位開創歷史的人馬。
他的藝名「金剛」誕生於商業電台。五九年,他獲馮展萍引薦加入商台,但仍維持九巴和港台兩份工作,實行三線發展;為免混淆,便取當年賣座西片《泰山野人記》的角色「金剛」為名,「不過依家出街啲人都係叫我周老闆,冇人叫我金剛,我連周朝杰呢個名都冇埋。」同樣從事廣播界的弟弟則改掉一個字,取名金貴。
加入商台五年後,金剛正式轉為全職藝人。除了演出廣播劇,亦涉足主持、司儀、登台唱歌等;後來亦有參與幕前演出,拍過電影、電視,演過舞台劇,又做過幕後配音。在電台外闖蕩,兜兜轉轉,還是喜歡廣播劇的錄音室。他自言最不喜歡為電影配音,認為聲音失去自我,他很在乎能否於聲演角色時加入個人元素:「喺播音行我唔鍾意做敘述,因為冇 性格,好似照讀咁冇意思。」
高峰期 一日跑十三場
縱橫播音界七十年,他幾乎忠奸黑白甚麼角色都做過,更演過商台的第一代包公(廣播劇《警惡懲奸》),惟較少出演小生之類的要角,因他自知聲線不夠陰柔,談起情說起愛時都沒甚說服力。
六十至八十年代是廣播劇璀璨的年代。高峰時期,單計商業一台一天播出的廣播劇數量已達十套以上;工廠為了爭請女工,紛紛在 門外掛上「歡迎收聽廣播劇」字樣以作招徠。金剛跟同事每天也是忙個不停:「朝早九點至十一點錄三場,十一至一又錄三場,兩點又三場,七點又兩、三場⋯⋯你淨係睇劇本都已經睇唔掂啦,唔好講演啦。」
他續說,初初都是盲摸摸地把對白照讀,後來漸漸掌握技巧。「都好辛苦㗎,不過又有興趣喎。」那段時期雖然辛苦,卻是一種考驗,否則自己不會知道日後應怎樣演繹角色,怎樣適應繁重的工作。
「冇辦法冇興趣喎,唔到你冇喎,你要搵食吖嘛大佬。」金剛把話鋒一轉,說回餬口謀生之必要性。「不過,如果本身對呢行冇興趣 我直頭做唔到㖭啦。」
用人生經驗 把「周老闆」演得不平凡
《十八樓C座》從六八年啟播至今五十五年,幾乎九成商台播音員都曾參演過當中的大小角色。在金剛成為家喻戶曉的周老闆前,曾多次在劇中演雜角,初登場的角色叫「烏鴉文」。編劇後來寫周老闆這角色給他演,卻沒有給他指引怎樣去演;演一個平凡人其實是難事,人物個性、說話節奏等等需靠自己慢慢構想、慢慢摸索。周老闆的靈魂,是他從人生經驗長河中找出來的:「我細個隨街行、隨街玩,吸收好多嘢,冚唪唥積晒喺個腦度,用得到就用,用唔到就算數。」
初登場的周老闆,除了粗豪,還帶點好色,不時撩女仔。不少對白和人物形象其實是金剛臨場發揮:「你做嗰個階層會唔會咁斯文講嘢?『黐筋』我已經當佢講爛口⋯⋯你肯用心做一個角色,肯定OK。」
金剛昔日在同事之間有一花名「白雪仙」,指他記性和仙姐一樣強,閱稿速度快,有時甚至不用預先細閱劇本便可即興演出。「以前最興旺嗰陣一日十幾份稿,你睇都睇唔切啦。」但他補充,藝員於演出前至少要了解整個劇本,要明白對白才可掌握語氣適當運用,才可好好「講」給聽眾:「你自己都唔明白人哋點聽明白⋯⋯以前一拎起就即刻可以講;依家腦又慢咗啲咁多,眼又矇咗啲咁多⋯⋯不過,仲可以講。」
「難得在我仲做得, 人哋又肯用你。」
金剛見證廣播劇風潮誕生,也見證廣播劇江河日下。眼見播音黃金歲月已過,他也只能輕聲歎句無奈: 「無奈啦,時代係進步㗎嘛,但(廣播劇)應該可以保留嘅,亦覺得唔應該淘汰呢樣嘢。」幸而,還有《十八樓C 座》屹立不倒。
雖然天天扮演周老闆一角已近五十年,金剛仍找到發揮空間;正因為劇情寫實追貼事,天天用上不同材料炮製,依舊帶給他新鮮感。「我唔係係咁二讀對白,係用心意講出嚟,睇咗劇本,入咗腦,消化咗,再喺個口度講出嚟,呢個程序好快⋯⋯我真係好僥倖依家仲可以講得好流利,好流暢。」
作為一齣諷刺時弊的廣播劇的演員,金剛坦言自己沒有政治傾向,更笑稱自己孤寒,不捨得花錢買報紙,「依家都冇乜報紙好睇啦。」為了解劇本內容,使對白貼近現今社會流行用語不至「脫節」,他以往經常落區「收風」,跟不同年紀的人交流;近年因行動不便,則轉學上網看Facebook和YouTube。
「唔進步點可以食到依家,哈哈。」終歸還是為了兩餐。「講實話,三餐半啦,食埋宵 夜都OK,但肯定冇發達,咁你做唔做?」
正式而言,金剛在六十五歲那年已經從商台退休,現時每兩年跟商台續約一次,使周老闆這個角色和他的播音生涯延續。
「當時假如要退休會點樣呢?都冇乜所謂啦我都六十幾歲,諗住去TVB做茄喱啡都OK㗎。」他心想,長糧未必能咬到九十歲,怎料商台提出跟他續約;他數數手指笑說,商台已養了自己一家六十多年。「但到你唔做得,你想唔退休都唔得啦。我依家可以做得我咪做啦,商台又肯俾你做。」他倒也沒深究為何自己能長做長有,「呢樣好奧妙,電台肯用你咁多年,我又做到咁多年,就算你真係做到咁多年,電台又肯唔肯用你咁多年?」《十八樓C座》能做個五十五年更是他始料不及的事,「到現在我都估唔到,哈哈哈,我幾時可以退休唔做?」但他不忘補充:「我做呢份工一啲都唔辛苦,坐喺度做戲,邊度辛苦?」
戰友逐個離去 感恩自己「排隊尾」
通波仔、啪藥丸,人生必經階段也。九十歲高齡的金剛每天生活十分規律,錄音的日子,從電台回家後便吃飯休息,「依家想行遠啲都唔得,以前搭巴士喺下面(聯合道)行上嚟,依家唔得啦,要坐的士⋯⋯『衰』到要坐的士,哈哈。」感恩的是,自己意識依然清醒,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
「都唔到你唔化,事實人生過程就係咁樣吖嘛,有人早走有人遲走,不過我排隊排好後未排到我咋嘛。」笑言一直在等死的他,覺得排在隊尾也是一種幸運。但排隊尾的代價,或許是他的朋友死的死、走的走、移民的移民;當然,包括昔日在商台並肩的戰友:「離開嘅離開,十之有八九嘅都瓜咗老襯,哈哈哈。」他扳着指頭一算,楊廣培、馮展萍、弟弟金貴、莫佩雯、胡沙⋯⋯都已隨風而去。「依家商台剩低最老嘅兩個就係我同朱雪梅。」經歷open reel到數碼年代,看着玻璃外進進出出的後輩,他仍然坐在錄音室的咪高峰前。
「呢啲係天理循環。」每當接到故友死訊,他都看得很淡,「冇乜感覺,死咗呀?係咁㗎啦。」他頓了一會又說,覺得英年早逝才最可惜。他的弟弟金貴未夠六十已因病離世;兩兄弟一同進入商台,一同在《十八樓C座》共事(金貴曾演程公和煙屎澤兩角)。弟弟在卅年前離開人世,自己竟還在同一崗位上。
每隔兩年的三月份是金剛跟商台續約的日子,廿多年來已簽過十數張。近幾次續約,他總不時在想自己能否履行整個合約。「啱啱三月簽咗約,我依家都喺度諗緊過唔過到二五年。」他心裏沒有「簽唔簽」的問題,只擔心不能完成合約。「惟有一直諗,希望得,希望得,搏命囉。」他最怕僅存的牙齒都掉落,令自己讀對白時會漏風。
疫情住院 照樣錄音
金剛去年身體欠妥,頻頻進出醫院,幸而安然無恙。他憶述,自己先是因心膜發炎積水住進瑪麗醫院十多天,「如果嚴重啲,要打針抽積水出去,如果唔係心跳唔到就瓜老襯。」出院後一個月,正值第五波疫情,他因確診再度入院,同樣面對很多長者染疫時的焦慮,幸好當時剛剛推出試驗藥物,他又一次撐過難關。氣喘和咳嗽是他染疫的後遺症,現在每次錄音過後都要坐下回一回氣才起程回家。「都算係執返身彩。」
生死一線間,腦海可有浮現停下來的想法? 「冇呀,照做呀,我入醫院照有《十八樓C座》做(播出)。」他一臉自豪地解釋如何在病床上錄音,例如需把劇本在ipad上把字體放大,「最大問題係隔籬病床嘅咳聲嗌聲,搞到我要逐句錄,哈哈。」帶病錄音花費很大工夫,亦要學習新科技,「不過我都做到。」他形容這項「創舉」屬天方夜譚,前無古人,只怕後無來者:「都幾好玩嘅,不過唔好再玩多次喇,哈哈。」
金剛把一生四分三的光陰投放在播音事業,如今已到耄耋之年,他沒有遺憾,沒有心願未了,「我覺得自己好圓滿,別無所求。」他豎起大拇指續說自己做人有一套八字真言—知足常樂,自知之明。「人呢,好多都想好高騖遠,但你要有自知之明得㗎?冇實力點去做嘢?有兩餐搞掂,就算數。」
爭名逐利不是金剛的風格。九十歲,依舊用心做好周老闆的角色,不只為了三餐半,是對這份職業的尊重。數十載耕耘,為他帶來額外收穫:「好似搭的士,個司機佢話『周老闆去錄音呀?』去飲茶又有人嗌我『周老闆』。」播音人能到達這種級數,應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