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教室,一片寂靜。
高大男老師步入班房,一言不發,全程只用肢體語言,叫同學搬枱圍圈。那時正讀中大心理學系二年級的朱憫謙,首次接觸手語課,內心嘀咕這名老師真高傲。整堂課她一邊望着他做動作,一邊猜想,究竟他什麼時候才肯開口說話。在他的領導下,幾十個人比手劃腳,一來一往的,明明無聲卻絮絮不休,朱憫謙漸覺好玩,有股令人深陷其中而不知時日過的魅力。三小時轉眼過去,在揮手道別前,老師才指向雙耳,示意自己其實聽不見。她內心震撼:原來老師是個聾人。
朱君毅老師,是她當初第一個接觸的聾人。他生於聾人家庭,曾任職地盤工人、印刷工人,輾轉間獲聘為中大手語及聾人研究中心的員工,經過多年苦讀,最後修畢中大語言學學位,再攻讀碩士,成為手語老師。後來她又認識到不同的聾人朋友,這才知道撇除聽覺,聾人跟健聽人同喜同悲,也有自己的生命故事。
一個被視作興趣班的課堂,意外開啟了她的手語之門。當心理學遇上手語,如今她的目標是,直接用香港手語,為聾人做臨牀心理治療。
聾人身份認同
朱憫謙從沒想過,自己會不停轉換人生軌道。小時候她以從醫為志。升中六那個暑假,菲律賓發生馬尼拉人質事件,一家人全日圍住電視看直播,最後多人遭開槍射殺,血淋淋地映在眼中。她感到震撼痛心,同時暗忖,若有人陪兇手疏導情緒,有人願意傾聽內心憤懣,或許悲劇不會降臨。站在選科交叉點,她想起讀醫以外,還可讀心理學,治療心靈的傷。
十多年過去,社會的傷口仍在滲血,悲劇不停上演。聾人是其中一個重災區,躁動靈魂被囚禁軀體裏,吶喊得再大聲,連自己也聽不到,跳進大世界更沒回音。她聽過許多聾人說,不知道自己是誰。當年鬧哄哄的李菁自殺事件,她品學兼優,但健聽人笑她聽不見,聾人斥她不打手語。一個靈魂的消亡,是因身份無處安放,溺在水裏找不到浮木。
大四那年的論文,朱憫謙以聾人身份認同與微歧視的關係為題,埋首書堆,再嘗試以問卷和訪問,深入聾人世界。所謂微歧視(Microagression),即是出於無心的冒犯,輕柔得難以察覺,卻烙印在心。最終發現,具有愈強的聾人身份,愈會對微歧視敏感,同時有更多資源抵銷精神壓力。「每次傳媒都大肆報道,為聾人狀元冠上光環,殘疾人士出戰比賽是生命鬥士,聽起來是讚賞,但背後的潛台詞,是否認定他們沒能力呢?」
想當初她對聾人的認識也很片面,只知是殘疾人士,需要幫助。學手語,亦非源於驚天動地的使命感,純粹有趣。後來她發現聾人有能力教她,畢業後加入語橋社資,跟聾人共事,更發覺他們除了聽覺,滑浪籃球潛水做書烹飪手工書法樣樣精。「不是因為他們是聾人,所以識什麼都叫勁,而是他們真的多才多藝。」她曾協辦「手語遊樂園」活動,讓聾人在靜默環境下,教煮菜、做工藝品。有次導師教健聽人炮製韓式飯卷,材料切粒,紫菜上鋪平白飯,包餡捲起按壓,大家看手語照辦煮碗,製成品似模似樣。
不是新聞是一個人
跟聾人相處過後,她不再着眼於對方的能力,而是立體的成長故事。聾人不只是冰冷數字或新聞,而是活生生的一個人。
「從前以為聾人心理很獨特,但其實聾人跟健聽人一樣都需要愛,需要連結,需要尊重,需要安全感,需要學習。只是他們在滿足需要的過程中,面對更多挫敗,令精神健康變壞。」九成聾人都出生於健聽家庭,在原生家庭雞同鴨講,已是災難,何況出到學校社區,路就更難行。她舉例,身邊有聾人朋友被大學取錄,但因為沒有手語翻譯,追不上課程而退學。
崎嶇的成長路,很影響世界觀。一名弱聽朋友,獲家人送贈高級的人工耳蝸,旁人稱羨,唯獨他自己困在內疚的漩渦,自責老是聽不見,因聾而花光家裏的錢,不知自己是否值得擁有。她訝異:「我們做倡議工作的,聾人有耳機有手語,便是好。但近看活生生的人,聽他們的故事時,原來很多細微的洞無法修補,而這些痛楚,你再無法輕描淡寫。」雖然也遇過很有自信的聾人,在她眼中,很多聾人都不喜爭執,有事寧願吞聲忍氣,受情緒困擾的怕被笑,願意自救的卻又求助無門。
未解之謎
聾人見臨牀心理學家的日子,就是罰抄的日子。她說,歸根究柢是前線人員的聾意識薄弱。「望到有聾人來,不知怎樣相處,肯找幫手,已算不錯。但現在情況是,很多專業人士會說『我只說廣東話,我們書寫溝通吧!』」聾人教育不完善,就算讀完中四,語文僅小四程度。手語和書面語直接轉換,容易語法倒置。她聳聳肩輕笑:「到底寫字溝通是聾人需要,還是健聽專業人士的需要?作為服務提供者,是否應該視乎對方需要,找相應人員幫手,才可最平等地使用服務,促進溝通?」
她在書中尋找啟發,但有關聾人心理的中文書,翻來翻去也只找到兩本。好動的她本來想做歷奇老師,但發現香港聾人缺乏支援,於是想結合心理學和手語,為聾人直接提供治療。她覺得直接對話、觀察即時反應和調節方法,彼此關係會建立得更好,治療更適切。往後兩年,她積極裝備自己,報讀手語傳譯專業文憑課程,實習時試過醫療、教育、公司會議、教會等場景。「這是重要里程碑,代表能夠接觸更多聾人,解構聾人思維,多用視覺角度描述畫面。」
那恍如無涯的海。聾人的情緒病呈現方法略有不同,聾人幻聽,是指看到有人在面前打手語,容易跟幻覺混淆。抑鬱症包含九個病症,健聽人患者會感到「無用」及「想死」,而聾人患者診斷時,通常只能道出肉體不適,而說不出情感缺口。聾人最常被誤診為自閉症,但他們之所以缺乏情感互動,很多時源於語言剝削。
除了成長背景,心理治療講求行為觀察,但一般專業人士難以分辨手語空間與活動幅度,到底是語言習慣,還是處於激動狀態。時間線混亂,重複表達,是思維異常?聾人的表情是語言特徵,還是情緒?有外國研究指出,韻律特徵(Prosodic features)和情緒,會因應手語詞彙,散落臉上不同部分,但香港還是未有相關參照。她覺得,日後需要靠心理學家、手語傳譯員、聾人手語傳譯員、手語語言學家的跨專業團隊提供意見。
新治療方法
她說,我們需要的,或是更多的想像。
香港的臨牀心理學家,現時主要採用傾談治療(Talk Therapy),以語言對話作為媒介。「很多時需要認知功能概念,要求不停回溯當時的思想。例如在情緒取向治療(Emotionally Focused Therapy)中,手語並非沒有『沮喪』、『傷心』等字眼,但要時光倒流,聯想到當刻的感覺,抽象地描述,聾人認知功能概念較弱,效用成疑。」
記者想起,每次上手語堂就像玩大電視,先做肢體語言,後揭曉真正打法。有一回教交通工具,謎底是「的士」,於是佯裝握軚盤和快速前進,豈料老師搖手說不,着我一人分飾兩角,先遞手截車,再跑到「車內」扮司機握緊軚盤,轉而化身乘客上車,然後歸位駕駛座蓋掉咪錶(手語是伸出食指和拇指成C狀,逆時針轉成拱形)。輪到下個,老師坐着示範,雙手朝下微拱震動,意味感受到搖晃;左手前臂托頭,右手向內猛搧,代表行駛時陣陣涼風。答案是電車,幾個同學面面相覷,懷疑自己在上演戲班。
朱憫謙大呼有趣,表示健聽人常形容對事物的既定認知,但聾人偏向重臨現場,描繪當刻的親身體驗,由是提出參考外國的心理戲劇治療(Psychodrama)。
心理劇由奧地利精神科醫生雅各布‧莫雷諾(Dr.Jacob Moreno)創立,透過場景設置和演繹角色,展現潛藏的想法。「手語特性是會角色轉換,心理劇正好善用語言特點,重塑不同處境,觀察語氣神情,設身處地問聾人當刻的反應?為什麼會講這一句?換個方法去做會怎樣?具體說故事之餘,尋找心理困擾的根源,也訓練日常社交。」
沙遊治療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她說,聾人是視覺動物,準備一大盤沙,讓案主在房內拿物件,隨意放在沙上,就可具體呈現內心角力。過程中,臨牀心理學家會詢問擺放原因,在安全環境下,一步步了解他的潛意識。
出一分力
「我們希望砌新磚塊上去,但聾人精神健康就像是一座危樓,下面原來什麼都沒有。」她認為,香港手語傳譯員缺乏監管,沒道德操守指引,也未見考試註冊制度,質素良莠不齊。去年年初,更有傳譯員涉嫌慫恿聾人認罪,威脅安危。觀照外國,美國鼓勵健聽人學習手語傳譯,也訓練聾人成為心理學家及輔導員。「最希望的當然是看到聾人心理學家,活在同一個社羣,成長經歷相似,最能帶着同理心對症下藥。」但正因香港對聾人支援不夠,她更會叩問,自己會否可以出一分力呢?
全港首名直接用手語做治療的臨牀心理學家,成為了她的終身志業,看起來是個跨文化的浩大工程。現階段她會磨練臨牀心理學技巧,同步了解手語和聾人羣體。眼見有份籌備的精神健康計劃剛上軌道,她笑說:「這趟路程路途遙遠,或許要花十年,甚至以廿年計。不知道將來的發展會是怎樣,但把握現在,善用資源,跟同伴盡做,那便是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