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說︱戰爭漫畫系列之四】二戰士兵阿蘭的故事：記憶像一枚炮彈永遠留在天上

戰爭口述史，不限於血淋淋的戰火。一個二戰美國老兵在戰後定居法國，巧遇比自己年輕三十九歲的漫畫作者。兩人一見如故。年輕的漫畫作者把老兵的經歷繪畫下來，呈現有如日常的淡然，可是，在留白而沒有正面觸及的地方，仍然感受到戰爭的殘酷和人生際遇的荒誕。

《阿蘭的戰爭》記載的，就是這位只發射過一枚砲彈的美國退士兵的故事。

作者感念兩人五年來相處的美好時光，但是，在這部漫畫出版並取得好評之前，阿蘭離開了這個世界，無緣看到這本以人而不是戰爭做主角的書。

僅開過一枚炮彈的士兵的回憶錄

這部好評不絕、充滿詩意的漫畫，來自安古蘭得獎漫畫家Emmanuel Guibert。他認識了一位有趣的移法退伍美兵阿蘭 (Alan Cope)，決心把他的故事描繪下來，可是五年之後，畫稿還未完成，這位老兵離世，而年輕的漫畫家又花了差不多十年時間，才畫好了這部漫畫。結果，這部沒有槍林彈雨劇情的漫畫，在法國賣了超過三十萬本，並譯成多國語言版本，包括美國、日本、巴西、義大利、德國、西班牙和韓國。

這部漫畫的繁體中文版，有一句宣傳句語：「當一位漫畫家遇上只發射過一枚彈炮的美國退伍士兵。」既然只放過一枚炮彈，那麼，緊張刺激，絕不是這本「戰爭漫畫」的風格。這本漫畫更像一位老朋友，把當年的故事鉅細無遺地口述下來。死亡，看來與他無緣，但口脗愈是平淡，給讀者的感覺卻愈是接近。讀完這本書，你應該會如同作者一樣，喜歡上阿蘭這個人，不是因為他的經歷，而是因為他溫和而堅毅的性格。

「敘述」即使有錯也是某種「史實」

阿蘭奉召入伍時十八歲。漫畫以一個年輕士兵的視角，講述受訓和參戰的經歷。旁及友誼、女人、如何接觸古典音樂並為之着迷、如何學會使用武器和通訊密碼、駕駛坦克車、和一個因要與胖子同床而痛哭的士兵互換床位、慣了從二樓窗口滑梯子下樓卻因窗外梯子被人拿走而摔傷 (並因此在戰後獲頒紫心勳章)……

阿蘭的口述之中，提到入伍時有位朋友，叫做唐納．卡羅瑟斯，戰後還收到他的信，大意是現在正為俱樂部跳舞，並邀請阿蘭加入。阿蘭心想，可能是自己行軍時的步伐輕盈，引起了對方注意。阿蘭婉拒了對方的邀請。到了後來，他看到一部名為《萬花嬉春 (Singing In The Rian)》的電影，發現主演者之一唐奴奧干拿（Donald O’Connor）就是當年的卡羅瑟斯。(按：漫畫作者後來查證，發現阿蘭搞錯了，兩者完全是兩個人，不過，漫畫保留了阿蘭的敘述，因為這部漫畫重點是他的回憶，而不是史實。)

如果戰爭是病  感情是唯一的藥

漫畫有兩個地方讓人動容，一個是移法的德國鋼琴家，甘冒被殺風險，堅拒為納粹軍官演奏，一個是阿蘭和另一年輕士兵小盧的友情。阿蘭和小盧情同手足，後來被分派到不同部隊，各自以為對方已經戰死了。一九四年五年，阿蘭卻在捷克意外地收到小盧寫的信。阿蘭之前寫過無數信給小盧，始終沒有回音。他一想到小盧死了，就忍不住落淚。結果，戰後兩位好友都沒有犧牲，平安保住了生命。阿蘭形容：「這樣說可能有點奇怪，不過仔細回想，收到小盧的信的那天，應該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比我兒子出生時還要美好。當你以為某個人已經死了，又發現他竟然沒死……想到他還活着，還能寫信給我，那實在太美妙了！」

美妙的「驚喜」，其實映襯着殘酷的「必然」。回憶片段，雖然是零碎的，可是碎片和碎片之間，仍然可以看到一個年輕人的成長和心態上的轉變。阿蘭後來說，他已經不再留戀美國，他的心已在歐洲，不是因為他不愛國，而是因為在美國，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樣活在生命表層，但在歐洲，他能活出生命的本質。

 記憶碎片 殘留在漫長歲月裏

戰爭結束後，阿蘭返回美國，在醫院照顧病人和遺體。然後他到訪流亡美國的歐洲藝術家，其中一對夫婦住在一楝建在荷李活山上的豪宅，阿蘭一進入，就迎來兩層高的觀景窗，可以俯瞰整個洛杉磯。然而，那一刻，他凝視着足足有五十公里、縱橫交錯、一望無際的城市燈火，目前卻浮現歐戰時的影像。兩者無法分離，交織在一起。另一次，他來到內華達山腳下森林附近一座大宅。晚飯時，主人說要給大家驚喜。不遠處走來三四隻小狐狸，牠們從山林跑出，留在大宅的草地上玩耍，就像人類的孩子一樣。半晌，牠們跑到大宅露台各人用餐的地方。主人對來賓說：「別張聲，屏住呼吸，保持安靜。」小狐狸在餐椅的腳邊繞了一圈，跑到客人的椅背頂端，並且由這一張跳到另一張，於是又在半空中繞着餐桌，跳了一圈，好像在試探用餐的人是否友善。大家盡量維持身子一動不動，靜靜看着眼前奇幻一幕。等到那些小狐狸覺得一切安好，便旁若無人地跳到餐桌上，大快朵頤。主人說，這戲碼每晩都會上演一次，並解釋道：「這些狐狸並不是人養的，純粹是因為牠們不曾被人類傷害過。」

小狐狸的出現，應該給阿蘭很大衝擊，不然，他也不會突然把這件「小事」記述下來。不久之後，阿蘭儲到了足夠的錢買船票遠赴他曾參戰的法國。

漫畫的最後部分，是阿蘭移居法國多年、成為一個老人之後的故事。他想盡辦法找回以前的好友，通了一些書信或者電話，但後來再聯絡不上，然後大致都是這樣子的結局：一封陌生的信寄來，說是某某女兒，在收拾父親遺物時發現有一封似乎是父親老朋友寄來的信……

我們經常接觸到的戰爭故事，都是以回憶開始，並以回憶結束的。前提是，我們還能找到「回憶」。

(戰爭漫畫系列之四)

戰後到訪荷李活大宅，俯瞰整個城市，燈光璀璨，腦裏卻浮現歐洲戰場景象，兩者交織在一起，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