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有時我望住佢,佢好似就象徵着死亡,但我唔覺得恐怖,可能很多人會覺得驚,我反而覺得很平靜,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自由攝影記者林若勤說的是他過去的攝影對象——黎少鴻(大鴻)。他在七月出版紀實攝影文集《大鴻》,記錄在靈堂工作的堂倌大鴻生命中最後三年。外人加諸在大鴻身上的標籤不少:堂倌、顏損者、癌症患者,但林若勤眼中,他終歸是人。
「你係咪跟到我走? 」
他與大鴻結緣於二○一七年的一次訪問,當年他跟隨文字記者前往採訪。甫見面,他便覺得對方「頗有character」。「通常燒傷或身體有缺陷或殘障的人,未必會咁樂天咁對你講笑。」當時,林若勤打算拍攝一羣因外貌受到歧視的人,大鴻爽快地答允。然而,大鴻其後被診斷出肺癌末期,本要求中止拍攝。那時林若勤主動相約喜愛壽司的他吃了一頓日本菜,出來聊天,之後便得到對方默許繼續拍攝。林若勤對他的應允沒深究太多,「男人之間應該唔會有咁多對白㗎嘛」。此後,他不定期地探訪大鴻,二○一八年正式開始拍攝,直至對方在二○二一年辭世。「我都有講明,如果你嘅情況係咁樣,我希望繼續影落去,佢就問:『係咪跟到我走?』我就答咗係,有個默契喺度。」
後來,他才知道,大鴻的過去遠不止皮膚上扭曲斑駁的傷痕。大鴻重情,早於林若勤認識他以前,他曾經因為感情事自殺不遂;後來,因一次醉酒燒情書,意外釀成火災,導致自己三級燒傷;亦曾因腎臟癌而切除一邊腎。大鴻的人生路上陰霾處處,但他予人的印象,卻意外地陽光。「他第一日的裝束,已經係好花俏,訪問落去都覺得他很貪靚。」他留意到大鴻喜愛打扮,相當注重衣飾配搭,對皮褸情有獨鍾,三件紅色、啡色、黑色的皮褸更陪他落葬。他亦是個喜惡分明的人,會因別人惡意的眼光和說話而憤怒,多年後仍牢記於心。「他覺得自己沒做錯,為何要承受這些?我都很欣賞。」
大鴻多番和死亡擦身而過,有此等經歷的人,對於生命將走向終結,態度會否較豁達?「當你真的要面對的時候,就不是如此豁達。他有豁達的時候,也有不豁達的時候,人就是這樣,很矛盾。」他猶記得大鴻曾對他說過一席話:「要走,都應該燒傷那時一早走咗啦,依家都是bonus,多咗㗎啦。」對方的病情日益嚴重,林若勤聽得出當中的言不由衷,「他沒有辦法不接受,他都無法選擇,只能豁達令他開心啲」,「這句說話給我的感覺似是安慰自己,多過和我說。」大鴻的一位摯友意外早逝,他曾經「問米」,靈媒道出他與故友的經歷,自始他便對死後世界深信不疑,並滿懷期待,原因無他,「我相信他憧憬死後世界。原因應該很簡單,是現在這個世界太痛苦。」
拿捏遠近的掙扎
他陪大鴻走向生命的終結,大鴻亦伴他在攝影路上走得更遠。原本,他以新聞攝影的手法拍攝,想以旁觀者的心態為對方留影,但二人漸行漸近,交情日深,開始要刻意提醒自己保持距離。在拍攝中段,他把照片交予幾位相熟前輩評價,前輩覺得他時而「旁觀他人的痛苦」,時而「不夠旁觀,好像他的朋友」。他坦言,「本書也記錄了我的不成熟。」
在二○一九年修讀當代攝影課程後,他始能更自如地拿捏攝影距離的遠近。若照片只聚焦在大鴻身上,以影像呈現對方逐步消瘦,緩緩步向死亡,畫面委實太殘忍、痛苦。另一邊廂,他也顧慮到大鴻家人感受,因他打算把作品輯錄成書並贈予其家人,故不想為他們再添一重痛苦。於是,他開始拍攝對方的衣服、眼鏡、模型等物品。大鴻過世後,他用四個月時間,拍攝其遺物、下葬的地方等,以空景和靜物沖淡畫面,也藉此追思他。斯人已逝,鏡頭離大鴻身影很遠,但距離彷彿更近。
林若勤坦言,他對死亡有本能的恐懼。三年過去,可有改變他的生死觀?他頓了一頓才說:「我覺得恐懼是來自於未知和唔想,點都會喺度,唔會消失。」無論是誰,終究是「殊途同歸」,無論是有缺陷的人,還是所謂的「正常人」。他希望若有讀者偶然翻開這本書,能夠以同理心看待他人,「在街上遇到困苦的人,不用那麼harsh。」
林若勤(Kyle Lam)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理學院,二○一九年於港大專業進修學院修讀當代攝影課程。曾於多間香港傳媒機構任職記者,後來轉為攝影記者,曾奪突發組及圖片故事組等新聞攝影獎項。現為自由攝影記者,致力進行紀實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