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一彎新月正高掛,映照着車水馬龍的深水埗。往日擺賣的南亞裔、吵鬧的孩童、趕緊歸家的上班族,都一一停步駐足於藥房前。那平日放奶粉的筲箕,換上了一包包透明膠袋,內裏放着一片片輕柔如羽毛似的,靜謐地撩動每個曾將眼光放在它身上的人。
有人買,有人講價,有人只看不買。「今天不買,明天你還得買。」老闆的叫喊聲此起彼落。聽畢這句,有個年輕小夥子回頭遞上銀紙。眸子略略掃過包裝,沒有廠牌沒有成分沒有標準,甚至是否用過二手都不得而知。真的買得過?我惶惑地為深水埗的街坊擔心。
穿過人潮不久,到了灝婷給我的地址。才站穩,有人一手將我扯進後巷,嚇得我驚魂未定。將眼鏡移正,見到灝婷、她媽媽和一位女性朋友,扶着一輛手推車,伺機而動。
「為什麼在後巷?」我吃驚地問。
「低調點嘛。」她回答。我哭笑不得。也是的,前幾天連一卷卷廁紙都有人打劫。
人到齊了,萬事俱備。灝婷帶我走進一家印尼雜貨店。店員在一堆堆印尼蝦片和班蘭蛋糕奶油之間,端出一個比她肩膀還闊的箱子。喔,還不止一箱。
我才意會這是怎麼一回事。那箱子放着我們這陣子誰都翹首跂踵的東西。眼前的,雖然沉甸甸有重量的,但和我剛才在藥房擦身而過的那片羽毛,如出一轍。
他們在後巷偷偷摸摸,不為非法勾當,而是收到從印尼空運到港的一箱口罩。
她在炒賣口罩?不不不,她想送一個給快要臨盆的大肚婆、樓下的看更、辛勤的清潔工……
灝婷看起來有點柔弱,卻能夠推着兩個箱子共八十盒的印尼口罩,在人車爭路的深水埗緩緩前進。過去兩星期,她都在這樣「螞蟻搬家」。撲口罩的故事,要從年初三的失眠夜開始說。
年初三,周遭的人開始撲口罩,因為要照顧父母,父親是勞動階層又有長期病患,她的心也徬徨起來,徹夜難眠。上網到半夜三時,見彩豐行說翌日有口罩買。五六時就起來梳洗,裙拉褲甩地撲口罩。
一落的士,長長的人龍卻未見龍尾,她和媽媽取了三十幾籌號,心才安樂一點。可是,很快她又感到很震驚。她在觀察人龍中一雙緊接一雙排隊的鞋子,突然見到有位女士腹部隆隆凸起,原來,那是一位懷孕九個月的大肚婆。
「她那憤怒又無奈的眼神,我到現在都記在心內。她告訴我,好辛苦排到公立醫院生產檔期,誰知那間醫院剛剛有確診個案,她不知還要不要去覆診……那邊還未煩完,就要清晨腹大便便過來排口罩。」眼淺的灝婷差點掉眼淚,語畢,她將自己辛苦排隊獲得的一盒口罩,送了給她。「那一刻,我知道再依賴政府是無希望的。」
印傭LuLu成了救星
正在她最徬徨之際,救星出現了。從前灝婷家有位工作九年的印傭LuLu,七年前退休回到印尼泗水。她來電關心:「香港好嗎?」
她道明在國際都市出現的口罩荒,LuLu拍心口說要幫忙。她一人跑遍泗水的藥房,甚至跑到口罩廠,為了舊僱主不停奔走。她找來了一萬個口罩,細心地用黑色袋密封,以免遇到雨水會弄濕口罩。「我們分開後一直都很friend。我一年寄兩次日用品給她,可樂、公仔麵等等。她又試過在我生日寄班蘭蛋糕給我。」但大概她永遠沒有想過,當年投入的情感連繫,今天會得到這份難得的回報。「當香港有難,我覺得這份連結和這份情非常不可思議。」
她為第一批口罩預支了二萬元,差不多是自己一個月的人工,在一月的最後一天,她戰戰兢兢走到匯錢公司,由一個尋常OL,晉身成為「口罩買手」。「那天開始,我每晚都睡不好。很怕途中會出岔子,口罩最終無法到達。」
二月九日,第一批口罩送來,特首林鄭應該還在草擬quotation(報價)。「連我這樣的小市民都找到口罩回來,世界上應該只有林鄭採購不到。」她嗤之以鼻道。
口罩到港,她沒有據為己有,沒有將之囤積在家,更沒有炒賣。相反,她早已默默計算好用途。「三分一給家人,三分一給從前對我有恩的親人朋友,三分一給社會上有需要的人。」
收到口罩之前,某天早上,她見屋企樓下的看更沒有戴口罩,她一問之下,發現管理公司沒有提供。他要了公司的電話號碼,打去連珠炮發:「你是不是在罔顧員工的安全?如果他有事,整棟大廈的住戶豈不是很危險?」下午前,管理公司立即派人送來一盒。
「希望我們小市民在撲口罩的同時,也能照顧那些不能為自己發聲的人。」看更伯伯沒有話語權,她代他出頭。那一刻,灝婷有點像俠女。
口罩女俠 重點不是擁有而是共享
過去一星期,口罩人龍中不見她的身影,她沒有排口罩,因為她是負責派的一個。她沒有捐了物資就拍拍屁股離開,而是親身探問別人的需要。她連續兩天接觸到清潔工,「有個垃圾車工人,一個月只有一盒,三人分,公司叫他們用火酒噴口罩重用,怎行?」她心如刀割。
「不單純是口罩問題,他們這星期有口罩了,但下星期呢?再下星期呢?派口罩這些事,不應該是我們小市民做的,這是政府的責任!」她愈說愈激動。
她最希望能幫那些手停口停的勞動階層,他們要外出工作,口罩不能省。不過她很快糾正我,那絕不是「幫」。「他們需要一個口罩,去繼續自力更生。這些人沒有選擇攤大手板向政府拿褔利,但政府連一個口罩都不能給他們,會不會太失敗?」
《哥林多後書》第九章說:「少種的少收,多種的多收。」灝婷是基督徒,總將金句牢牢記緊:不可忘記行善和捐輸的事;施比受更為有福;多種的多收。她一步一步實踐出來。「勞動階層怎能一天花十元買一個口罩?不可能!我只是恰好有少少閒錢,相比其他人較可以負擔。重點不是說我擁有多少,而是我可以和多少人共渡難關。」
她這兩個星期幾乎沒有上班,別人在work from home,她就在work from helping others。付出之時,無愧於心,凡事沒有想得太複雜,「疫情爆發之前,朋友找我夾錢團購口罩,我仗義幫忙。怎知,後來他們被cut單,就換我幫他們。你對人好,人自然會對你好。」
雪中送炭的炭,最暖。
不過她很快又記起,在大雪紛飛時,是誰最冷待他們的需要。「重申,我們現在做的,本來應該是政府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