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二〇二一年,短短八個月內,《蘋果日報》、《壹週刊》、《立場新聞》、《眾新聞》等媒體,相繼結束營運。連環目擊傳媒生態巨變,新聞工作者也多有忐忑,而現仍求學於新聞系的學生或準傳媒新人也感到震撼,且對前路甚為迷惘。
反修例風波前夕,阿樂和梁嵐(兩人均為化名)都選擇了修讀新聞系,豈料還未畢業,滿城盡是風雨,香港社會格局也來個大變樣,顛覆了他們對新聞行業的想像。行業前景未明,他們滿腹疑問,畢業後還能實踐所學嗎?又或許要問的是,這城市還需要記者嗎?
OO後中學時期已立志做記者
在浸會大學傳理視藝大樓牆上,架上了一部大屏幕,偶爾播放着新聞學科的宣傳片,屏幕上方釘上「唯真為善」四隻大字。阿樂從正門急步走出來,他是浸大新聞系的四年級學生,有點靦腆的示意記者登記入內。訪問當天的時間點,為《眾新聞》停運後三天、新聞系開學前三天。
阿樂是個OO後,在他身上卻不怎看到稚氣,臉上流露一點憂怨、成熟感,都把話說得充分且謹慎。他說自己小學時總把報紙「噒」得津津入味,也會看電視新聞;人愈大愈留意社會時事,在高中立志做記者,終循聯招順利入讀浸大傳理學院,且在一年級時義無反顧決定選修新聞系。時為二O一九年四月。
「現在回想那個時空,真的恍如隔世,這幾年的事情太多,我會形容那時為 『太平時期』,是我大學生涯裏最無憂無慮的歲月。」阿樂有點感觸。很快,反修例風波燃燒蔓延,鮮有人能從亂局中抽身,當時的阿樂,覺得自己作為新聞系學生,有責任以記者角色回應社會的事——他當時加入「浸大編委」報道示威現場實況,回想起來仍感自豪。
社會事件衝擊既有想像
在這些社會事件期間,他曾目睹記者遭遇「不合理」對待,有點不忿,跟自己碎碎唸:「如果揀科這個決定是在『反送中』後才揀,我可能唔會讀新聞,會去讀電影,因覺得自己做不到些什麼,找不到動力繼續讀下去。看着每天的新聞,瓦解了自己一直以來對記者的概念,原來可以什麼也做不到。」
這是客觀環境對阿樂的首次打擊,但他心想,既然早選定了,也得繼續讀,正好讓他自行探索、解答內心疑問—— 社會經歷連串創傷,記者是否還重要、是否還有角色可以擔當?「當時仍有一些空間,未有《國安法》。」二O年的暑假,他找到了一份記者兼職,試着實現一些想做的「故仔」(報道)。
也在那個炎夏,《港區國安法》生效後,新聞報道逾二百警搜查《蘋果》大樓。「當時會想,環境會差了,自我審查一定有,但⋯⋯」那時才準備升讀三年級的阿樂,沒想過時局會變得那麼快。
震撼的一課 情緒受影響
搜查行動不足一年後,警方再以涉嫌違反《港區國安法》拘捕《蘋果》高層,六月廿四日,《蘋果》發行最後一份報紙。那時,阿樂才剛轉職到一獨立網媒兼職,在這行頭工作只一段短日子便常見證行裏的「生離死別」,他再次梳理當刻的個人情緒:「《蘋果》倒下,會開始想,做得幾耐得幾耐,做好每一隻故仔。」然後,獨立媒體如《立場新聞》和《眾新聞》也先後告別讀者。
《立場》高層被捕、宣告停運等事件,讓他上了震撼一課。他稱自己不是局中人,但有認識的人在《立場》工作,他能感同身受,同樣感到衝擊:「經歷過這些新聞,過幾日還要開學,我想反問一句,仲有乜嘢好讀呢?以前做記者,會諗可以改變一些事,無論大與小也好,又或者揭發一些不公義的事。現在,正當我快有機會去做的時候,卻發覺站在這個時代,能做的好像只有記錄離散。」
意興闌珊 短期不再想做記者
當天的宏願,是當一個改變社會的記者;今天,記者能做的東西,反被社會改變了。「如果香港的傳媒生態不是現在這樣,我會好想一直繼續做落去,我有好多想做的故仔,不同範疇都是。自私地說,我很享受完成一個報道後,看到那份成品的滿足感,是我讀(新聞)下去的動力。」
阿樂尚有半年便畢業,離開校園後,他還會以記者為事業嗎?「我不知道當我畢業過後、沉殿過後,會否改變想法,現在這一刻會說,我未來不會再做這一行。」
如今他也不大清楚在新聞工作者在這個時代裏,能否實現課堂上學到的理論、價值觀。他仔細想了一會,認真的答:「我冇後悔過讀新聞。新聞系還有價值的,讀新聞是教你做人,做記者之前,做好一個人,就如這裏的院訓一樣,唯真為善;教識你做人,是無價的。既然你已選擇,不如勇敢面對。」
新聞系曾是熱門科目
本地不少大專院校均有設立新聞系,可說是引以為傲的專業,以往學生總是要「爭崩頭」入讀。情況近年有所改變;翻查資料,各資助學校選擇新聞系為首志願的學生人數按年遞減,自資珠海學院,旗下甚有名的新聞系課程,早前更出現「零收生」情況。收生情勢轉變時,正值《港區國安法》實施以至《蘋果》結業連串傳媒界大事;有學者估計,在如此世道,學生都也不願燈蛾撲火。
從前選讀新聞系的學生,不少都是懷着滿腹熱血。梁嵐笑言自己是個異數,一七年入讀中大社會科學系,她坦言新聞系並不是首選,也沒有想過要當記者,她的第一志願是言語治療,最後因差一分學分而在二年級開始修讀新聞。
中大新傳學院位於新亞書院,位處山上特別涼快。梁嵐剛從山下宿舍到達,帶領記者走到新聞系實習刊物《大學線》的基地;她指向去年一月出版的那一期書,拋下一句:「呢個係last一期紙本了,話冇人睇,唔好嘥紙。」她臉上沒有「覺得可惜」的表情,抽離得很,但她澄清不是無情,只是覺得相比眾多大事,這只是小事。
梁嵐在第二志願一欄填上新聞系,原因是喜歡寫作。記者好奇,喜歡寫作為什麼不去當作家,而去學做記者?她解釋:「我喜歡文字,但又不想入中文系。我覺得文字是living,以及在人和人之間活用才算是文字,我會希望我的文字是用來記錄當下這時代,屬於這個群體的一些事。」
《港區國安法》後 親歷行業巨變
她在一八年九月開始修讀新聞系的課,曾做過一些她自言「雞毛蒜皮」的模擬採訪,親身感受當時香港的風平浪靜;才不到一年,社會氣氛換了模樣。她說本身沒想過入行,也不屬衝鋒陷陣的那一類人,形容自己只是以旁觀者角度去看待世事變化。她在三年級與四年級之間的暑假,到過一主流媒體實習,那時《港區國安法》生效後不久,她自言初嘗處於新聞前線的不安感。她說,曾經有受訪者在完成訪問後,WhatsApp她問她可否抽起部分內容;連在《大學線》,一些與政治不相關的題目,也開始難以約到願意受訪者,「我漸漸發現自己對這行業在以往的認知,已經不再適用。」
回到校園,梁嵐身邊的同學甚至老師,都在這段期間顯得迷惘,「我感受到的是,不止同學不知道要學什麼,老師也不知道要教什麼。以前教新聞,主要是教你要用什麼angle、怎樣寫,現在老師自己都要考慮,到底要不要教你censor自己,去保護你的安全,雖然好像違反新聞倫理,但唔教你又唔得。」
新聞機構連環倒閉 實習空缺減少
她強調從沒有做記者的想法,可去年四月,還是到過《蘋果》國際組兼職了一段日子,主力製作動新聞,一直做到《蘋果》結業那天。她淡然說對《蘋果》沒什麼感情,也不認同該報的一些方針,但心中還是有點耿耿於懷,「停運一刻,有一種我的專業像被DQ了一樣的感覺。我真的在那裏學到了不少,學懂了用影像說故事,但在我學成之前,就沒有了。」
新聞系學生現在要找實習空缺也更為困難,以往壹傳媒規模較大,能為不同院校各提供十來個有薪實習職位;《蘋果》停運那個月,正是大學生找實習工作的高峰期,《立場》和《眾》當時接收了不少失去實習機會的新聞系學生,這兩家媒體最近接連停運,令梁嵐和她的同學感到沮喪的還有一堆現實問題,「嗰時我哋會諗,《蘋果》執咗,還有《立場》作intern(實習)的選擇;《立場》都執埋,唔緊要還有《眾新聞》;現在⋯⋯好像連實習位都滿足不到。」
從前她認為新聞是一門專業,記者的角色之所以重要,是能撰寫專題、調查報道,但現在,她不知道還有多少空間讓記者發揮功用。「近半年很多傳媒機構停運,一班很出色很專業的記者也失業,他們有些都還未搵到工,那我一個fresh grad仔(畢業新鮮人)憑咩呢?」
無悔修讀新聞系 邏輯思考訓練
快將畢業的梁嵐,希望未來能修讀言語治療碩士課程。她笑指自己並非功利的人,不會覺得讀新聞所花的四年是白過,「大學是用來思考、消化、develop自己的mindset的地方。作為新聞系學生,在這兩年看到種種,讓我反思新聞的本質是什麼;我得著到的是,成為了一個更好的聆聽者。」
縱使傳媒生態今非昔比,梁嵐還是認為新聞系有存在價值:「讀新聞是訓練你的邏輯思考,就算沒機會做這一行,我們仍然有能力去做一個正直的人,思考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怎樣評價和處理我接收到的資訊,由記者的素養變成公民素養;值不值得用四年學費去換取這些東西,就是你自己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