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滿腹經綸的精英,也常被苦痛悲憂找上門。有誰會比一個有孩童思想的人更快樂,更無憂無慮呢?他們智力雖然達不到社會標準,但他們快樂的能力,卻超越我們的想像。
我無煩惱
父母出去旅行兩個禮拜,容灝斌準時上班,下班後買菜做飯,節瓜燜排骨、鹹蛋蒸肉餅、蒸魚,通統難不倒他。 作息規律,洗碗洗衣,完全可獨立生活。
「他好純真,無機心。識好多東西,但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這是爸爸對容灝斌的評價。他有驚人的記憶力,日曆過目不忘,你說一個日子,他立即告訴你禮拜幾。他是個巴士迷,每款特別巴士退役時間和細節都烙在腦海裏。他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懂彈鋼琴、游泳、畫畫、上網…… 爸爸遇到電腦問題都問他。
「我沒煩惱,試過有次『嬲』同事,但不記得為什麼了。沒被人騙過,我好鍾意看《警訊》。」 十四歲那年,踩單車被撞倒翻了車,嚇壞了,問媽媽:「我是不是死了?」傷好了,又立即享受踩單車的樂趣,完全沒陰影。「我的願望是想間房有一個窗,但好難再分到公屋了……」他凝神望着對面山正在興建的公屋。
考獲八級鋼琴
看起來溫順有禮的容灝斌, 五歲之前是令父母頭痛的傢伙。過度活躍、自閉兼智障,容太說,他兩歲可將五斤的油推倒地上。平時動個不停,玩水玩火、無一刻安靜。一出街,大人一脫手便跑不見了。
「自從接觸音樂,他就像變了另外一個人。」媽媽絞盡腦汁管教他,無意中發現唯有音樂能令他安靜下來。他三歲已經會畫「豆豉五線譜」,九歲正式學鋼琴,最終考到八級。家裏游泳及田徑比賽的獎牌多得數不清,在特殊學校被評為「十大傑出青年」,他將獎金都捐回給學校。
三十八歲的阿斌曾在印刷舖做雜務、排版兼送貨,一做就是十三年,每月三千元薪金。試過因店舖太小,要站在舖外曬着陽光疊單,無地方坐要去公園吃午餐,他沒有怨言。他目前在咖啡館任職廚房助理,洗碗、煲湯、整沙律,「好忙但是好開心喔!」工作中的他總是滿面春風。
阿斌業餘時間努力進修英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成為辦公室助理,處理文書和清潔。他掐指一算,臉帶笑意:「我還有廿二年就退休,要開始儲錢了!」
我的快樂 指數爆燈
「我是正常人兼後生仔,我不沉迷打機,因為已經好幸福!我學好多新嘢,快樂指數爆燈!」四十歲的卓行之說話語調抑揚頓挫,總是帶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他待人彬彬有禮。第一次見到他時,他聊了幾句便趕着去上烹飪班,臨走前說了一聲:「我失陪了。」輕輕關上了門。
他是智障人士倡導組織「卓新力量」現任主席 ,每個禮拜四,他下班後就去炮台山開會。那天,約在庇護工場收工時見,他準時赴約,卻語帶歉意地說: 「要你們等我,真的不好意思,請多多包涵!等了很久嗎?」他突然用紙巾拭淚:「我真是好感動!」
這時有位下班的工友迎面而來,嚴詞厲色地指摘他:「卓行之,你這是什麼態度?見到我不打招呼,我告訴你,你的態度真的很不堪! 」卓行之沉默以對。
工友走遠,他對我說:「他成日鬧我,媽媽叫我不要回答他。」 他平時很喜歡自己的工作,之前卻又有幾天說肚子痛不想上班,結果媽媽發現有個工友經常為難他。過了一段日子,工場處理好了,他再度興高采烈去上班了。
不愉快的事他不會記掛。
上天的禮物
從上環必列者士街走去地鐵站,要走下不少樓梯。「我行樓梯不用捉扶手,也不會喘氣,因為訓練有素。」地鐵人多,他說:「我後生仔不用坐,留給老人同BB坐。」
一路上,他說了五次,「真是不好意思,要你們等。」
卓行之十分關心人。他小時候看到媽媽生病躺在牀上,那時候還不會講話,只是默默給媽媽蓋上被子。現在如若發現媽媽不舒服,就會關切地問:「你感冒嗎?有沒有吃藥?我倒水給你好嗎?」聽說奶奶腳不好,也會定期打電話問候奶奶。
「我好幸福!阿爸阿媽栽培我,好辛苦!」卓行之說得很認真。卓太說,兒子出世時因難產腦部缺氧細胞死亡,導致輕中度智障。三歲還不懂叫媽媽、不會爬。 家人也一度陷入無助和困惑:一直問「為什麼?」困惑了一年多才接受現實並領悟到:「上天賜給你這個孩子,因為相信你有能力照顧他。」
父母都很愛他並且悉心栽培他的獨立性。原本是職業女性的卓太辭職在家做好家庭教育。卓行之手腳協調不好,只有拇指和食指可以做事,媽媽教他扣鈕教了一年。卓太說:「盡量要教他, 然後慢慢放手,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能夠照顧到自己最重要。」
他喜歡演默劇、跳舞,在各類活動中總是表現得很活躍,與人說話往往滔滔不絕。「廿三條立法、政治中立、教育改革……」時政概念從他口中蹦出來,但繼續討論則語焉不詳了。
到了炮台山,在一家日式快餐店坐下,放下晚餐,他拿出一本「秘笈」記帳。「我要儲錢交學費,好像掌櫃一樣用帳簿記數。」寫了幾行,他說:「做掌櫃好煩,費事記了。」然後,他學日本人雙手合十拿着筷子說:「我不客氣啦!」接下來津津有味享用晚餐。「我生活好簡單!一生人好豐盛!」
離開會時間尚早,他等開門時,即興來了一段《陰質教育》話劇,嬉笑怒罵:
「那幫學生,搞到學校翻天覆地,翻天覆地,七國大封相!校長啊,搞到學生死讀書,你自己反省,三年又三年,殺校?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好入戲,以致「真的好勞氣!」
成員陸續入場,卓行之與幾位夥伴一起擺佈桌椅,「我自己編舞,好鍾意跳舞!」他手舞足蹈,跳起爵士舞來。雖然沒有踩對節拍,但動作頗為流暢。
終於人齊了,是夜例會上,「卓新力量」前任主席周德雄提出討論熱點時事:單親母親將十三歲輕度智障女兒遺棄於茶餐廳,警方調查時在女童沒表面傷痕下為拍攝她的上半身裸照。是次事件涉違反多項國際人權公約,包括《兒童權利公約》和《殘疾人權利公約》,報道中指照片是在女童的同意下才拍,但一位十三歲而且為智障的女童,是否能夠完全確知自己的權利,及在充足資訊及認知下作出此決定?
會議與其說是討論,更像是「學習會」,一起理解和學習一些事物。出席者不僅有家長、助理,還有一名曾被評為學習遲緩的「高智能人士」。
「剝光豬拍照,你們如何看?」 「卓新力量」助理馮慧瑛問。
大家七嘴八舌發出抗議聲:
「唔好!」
「剝奪!」
「警權!」
「主席,我可以說嗎?」 馮慧瑛問。
「准奏!」卓行之說。
馮慧瑛立即做了個比喻:「黎泰耀,你欠我十萬元下個禮拜還啊!你知我說什麼嗎?」
黎泰耀看上去一頭霧水:「不知道啊。」
德雄說:「你說二十元,他會比較知道啊!」
馮慧瑛:「他嗜錢如命,講到錢、不管什麼銀碼,他都會答:乜嘢呀?裝不懂!裝聽不明!可以想像,女童同意拍攝事件過程如何查詢、有沒有說出她的拒絕權利?或與其監護人商量? 警方如何溝通,過程中女童明不明白呢?」
「好!真的要溝通!」卓行之認真聽完發出感嘆。
「卓新力量」其實是全亞洲第一個智障朋友自我倡導組織。 最近就警察拉錯智障及自閉症男子一事,夥伴們在立法會用自製的圖文簡易版「字幕」,嘗試幫助智力正常的官員和議員理解事件。
「智障人士並非無能力溝通,而是社會缺乏對傷殘人士的認知。 社會應該提供不同的方法給不同能力的人去溝通,而不是只遵循一套所謂正常的標準,智力正常的人應該做多一點。溝通,應該是由聆聽開始。聽多了就摸索到溝通的方式。」本身有自閉及學習遲緩的「卓新力量」董事陳俊傑能言善辯,思維清晰,難以看出他到底有何「異常」。
數小時後,終於開完會。
「我要回家叉電。電動牙刷要叉電,我都要!」卓行之一個人搭車又搭船,緩緩地回家。
「智障」只是不同傾向
陳俊傑小時候打鑼打鼓都沒反應,曾被誤認為「聾啞」人士。因為寫字很慢像雕刻一樣,思考問題不跟隨標準答案,小學階段被評定為「學習遲緩」、小五成績突飛猛進,被轉入讀精英班。升中學之前去特殊教育服務中心做評估,又變成「資優」,入讀主流學校中學。
他說,從小到大長期接觸智障和自閉社羣,一直都在學習如何與「正常人」溝通,目前工作是在庇護工場做活動助理,他形容自己是「有不同傾向的智障」。
「當我和智力正常的人在一起,如果溝通不到的話,就是我的問題。與智障人士一起, 溝通不到,就只是溝通不到而已。」
他們的劇場表演不止是在劇中製造出「共融」畫面,而是由各種殘疾狀況、不同特色的人一起實踐「共融」,例如盲人、自閉朋友、輪椅朋友、智障、長者、演藝學院學生……「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殘疾,如果目前正常,也只是屬於『尚未殘疾人士』」。
文章選自《明周》2434期封面故事《智障無礙》。
本專題獲「第二十屆人權新聞獎」之「中文特寫優異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