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流行的商品，首先在商場嶄露鋒芒；大型娛樂場所如戲院、溜冰場也能在商場找到；即使不想購物，放學下班或是周末時間，也會想到附近的商場逛一逛。那些總是人頭湧湧的商場，標記着香港商場的黃金時代，也成為數代香港人難捨的「情意結」。
然而，如今部分商場人流疏落、吉舖連連，甚至變成人們口中的「死場」。少人問津的商場可能正在面臨零售衰落的挑戰，但也可能為多元小店開拓出生存空間。昔日的「老翻之城」、遊戲玩具聚集地灣仔「東方188」商場，今天成為人流稀少、曾被「死場YouTuber」探訪的「死場」。
然而，有人找到小本創業的新機會，有人為心中的價值繼續堅持。「所謂的『死場』，可能正正是容納到一些沒有甚麼經濟利潤或者不主流的店舖在社區生存。」考城學社創辦人、建築設計師及城市研究學者何尚衡說。
昔日「老翻之城」 遊戲店今生意僅得往日一成
在一個平日下午，位處鬧市的灣仔街道依然人來人往，但走進灣仔道的東方188商場，環境突然清靜下來。商場共有兩層，每層僅有四、五個客人，多數店主都看着手機百無聊賴。「呢個場，死咗好耐啦」，二樓一間咖啡店的店長阿Ken說。
他說的「死」是相對於一九九◯年至二◯一◯年代，那時也是東方188的黃金時代。東方188商場於一九九二年開幕，當時設有一百三十八個大小舖位，九十年代後期是很多「老翻」（盜版電影、音樂、電腦遊戲光碟）、「三仔」或「四仔」（色情片）、遊戲、漫畫、玩具等店舖的集中地。
阿Ken是八◯後，他從中學時代就經常逛188，「有時冇嘢做，放學都會同啲同學仔過來睇吓遊戲、模型，呢度假日基本上是膊頭撞膊頭」。「三和遊戲」店主羅生在此經營二十五年，他仔細回憶：「當時呢個場很旺，平日放工、吃飯時間好多人行，日日好似年三十晚行花市一樣。」租金也水漲船高，幾十呎舖位的月租都逾萬元，但仍然一舖難求。
政府從二◯◯◯年起加強打擊盜版、色情光碟和冒牌貨，188場內的老翻、「三仔」「四仔」店一片風聲鶴唳，不過風水輪流轉，新穎貨品陸續有來。二◯◯三年開放自由行後，亦有大量內地旅客來港消費，人流繼續暢旺。羅生表示，雖然店舖種類沒有以前百花齊放，但當時自己的營業額依然不錯。
「有新嘢出（新遊戲機、遊戲碟）嗰陣時，（一日賺）二萬幾、三萬都得，現在只得兩、三千，差很遠。現時（生意）係最差了。」羅生感嘆，四年前的新冠疫情對零售業打擊很大，開關後本地市民更喜歡在假日外遊，來港旅客的數量也不多。很多市民現時更養成網購習慣，「樣樣嘢都講淘寶」，加上他有很多熟客移民到英國、加拿大，188的人流量和店舖生意一落千丈。
人流少但出租率高 死場點先算「死」？
在坊間，被稱為「死場」的商場通常人流量較少、吉舖多、環境冷清。然而，從二◯◯九年開始研究香港商場的何尚衡表示：「『死場』有時只是一種觀感，香港社會對『死場』的定義沒有共識。」
他指出，有人認為空置率達到六、七成的商場就是「死場」，但那些被人覺得很「死」的商場未必出租率很低，譬如北角新時代廣場看似沒有甚麼人，但出租率高達八、九成，只不過大部分商舖被人租來做倉庫。東方188共有一百三十八間舖，目前十六間舖貼有招租啟示，空置率亦不算高。有些商場看似很靜寂，是因為其使用時段跟一般商場不同，譬如尖沙咀利時商場的店家較多做熟客生意或轉型網購，店主不會朝九晚十地營業，通常下午才開門。
「香港人習慣了商場是很多人行的，才覺得（商場）是正常。」何尚衡說，有人認為香港商場的黃金時代是八、九十年代，因為最新、最潮流的貨品都是首先在商場出現，大型娛樂場所都可在商場找到。不過他坦言：「到了九十年代後期，（商場的）娛樂設施和商品都沒有那麼新奇了。但是香港好彩的地方是，二◯◯三年開放了自由行，有新的客源不停在買，（商場也得以）延長了這個生命十幾年。」
然而，疫情剎停了商場最大的客源市場，通關後內地旅客消費模式改變，消費力也不像以往，同時香港本地也逐漸養成網購的消費習慣。種種因素之下，香港商場文化已經發生很大變化。何尚衡說，最直接的轉變，是一些商場增加了飲食和服務的店舖比例，更加重視體驗而非純粹購物，所以商場零售模式和人流量也難以回到過去的狀況。
「死場」討論從何而來？
早在二◯◯五年，香港媒體已經用「死場」來形容人流疏落的商場。但在近二十年的討論中，「死場」並沒有一套界定的準則或指標。它們有的是零售商場、「劏場」商場、屋邨商場及地區商場等，因網購風行、自由行旅客減少、商場規劃設計、商舖行業式微、內部陳舊等原因，變得靜寂，不受租戶及顧客歡迎。
二◯二◯年起，新冠疫情下零售業轉差，連很多熱門商場一度被稱為「死場」（如旺角T.O.P商場）。二◯二二年，有網民在連登討論區以「一人一個死場」為題展開討論，票選出十大「死寂商場」。同一時期，YouTuber HEBEFACE也因親身遊走各大商場，記錄疫下市道慘淡情況而聞名，其頻道最熱門的「死場」介紹影片達到六十三萬次觀看。
「生意額幾差都交到租」廉租成就多元商舖
188商場的人流量不像以往，舖租亦再也不是十多年前動輒過萬的境況。根據地產中介的招租告示，現時建築面積約一百呎的舖位月租四千五百元左右，告示還寫着「還價即成」。阿Ken所在的咖啡店從二◯一九年起進駐東方188，也是看中此處租金相宜；在他之後，還有遊戲卡牌、懷舊港漫、日本進口水果、水族等不同小店入場尋找經營生機。
「呢度好平租，都係我揀呢度嘅主要原因。」在東方188開店一年多的「魚毛水族」店主Anson說。他從中學開始養殖觀賞魚，近年漸漸從興趣發展成正職以外的副業生意。最初，他嘗試在家經營網店，家裏擺了二十多個魚缸，「但都幾攰，（每次都要）捉條魚出去交收，啲水又重」。隨着累積到一班熟客支持，Anson便生起租用實體店、擴充經營的想法。
他下班後六、七點才開舖，平日只開兩小時，主要做熟客生意。「188嘅人流量唔多，但我本身都冇在乎呢樣嘢，因為我本身喺屋企搞，已經係零流量啦。」Anson笑言，水族店每月的生意額最不濟也能交到舖租，「我本身唔靠呢度（維生），興趣佔好大部分，如果賺到當然開心啦，但係經營呢間店、養到啲魚好靚，其實都開心嘅」。
東方188的特色店舖不少，一樓的「123漫畫店」門口擺放了《李小龍》、《龍虎門》、《中華英雄》等經典港漫，是目前為數不多的懷舊港漫店。店主黃國興（綽號「興豬」）是漫畫家，曾效力《玉郎漫畫》，見證着港漫行業的興衰。
雖然漫畫行業式微，但他仍然堅持每天開門做生意，「都係過日晨啫，這裏租金不貴，（每月營業額）點都夠一份『人工仔』（微薄工資）。就當是返來坐吓也好，跟熟客聊天也好，如果退休唔做，咁就真係悶啲」。
懷舊玩具係奢侈品 「Keep得幾耐就幾耐」
到了周末，東方188的客流量比平日多一些，不少是家庭客。「現在呢啲商場，香港是買少見少。」客人羅生與太太、兒子站在一間玩具店櫥窗前看汽車微縮模型。八◯後的羅生從中學起就經常逛188，成家後也會跟家人每月來一次，「可以俾佢（兒子）望吓唔同嘅玩具，如果去到吉之島、玩具反斗城嗰啲全部都係一式一樣嘅嘢」。
東方188的商舖頗具特色，不少店主也很有個性。二樓另一間玩具店「心頭好」的店主尤為神秘，每天營業時間都不定時，甚至每周只開兩、三天；店舖位置也極其隱蔽，在二樓的一個轉角位，斜對面就是商場廁所。
記者在一個周四下午幸運地碰見店主安哥，終於得見店內全貌。不足百呎的店舖擺滿了舊時玩具、生活用品，連橫樑、冷氣機都掛着大小物件。安哥以前從事飲食業，一直喜歡收集舊物。九年前，身邊有一位資深同好者因為年紀漸長，想將珍藏舊物轉讓，安哥便動了心開設「心頭好」：「傳承囉，我哋好似玩接力賽，一棒交一棒」。
店內舊物琳瑯滿目，記者讓安哥選出鎮店之寶，他卻風趣地說：「咪我自己囉」。他笑着解釋，並沒有要特別推介的東西，因為無論看上去多麼普通，每樣物件都可能勾起一段故事。他從架中抽出一個小小的火柴盒，外殼廣告上的「三好酒樓」早已結業，安哥說他在荃灣長大，還記得兒時常與父親去這間老牌茶樓飲早茶。他又從角落抓起一個鐵環，雙手快速轉動，大環帶動小環發出一陣清脆的金屬聲，「呢個叫做太空圈，我細個時就玩過，好過癮㗎」。
安哥說，熟客看中的很多玩具、舊物都是「他們以前經歷過，但細個時買不起的，現在見到就會在腦裏『叮一聲』」。六十年代的舊報紙、七十年代的鐵甲萬能俠、小露寶、八十年代的歡樂今宵入場券、九十年代的Tamagotchi（ 電子寵物）、還有近年印有Mirror成員照片的撲克牌……每樣小物件都承載不同年代的集體回憶，也見證幾十年來消費文化的變遷。
雖然一直都是做熟客生意，但近年的營業額依然受整體經濟環境影響。「某程度上，我賣嘅係奢侈品，冇閒情、閒錢、閒心，你唔會買來玩的。」安哥說，以前商場人流興旺的時候，每天開店「都覺得可以博（生意）」，如今寧願在家多彈兩下結他、多唱兩首歌。於是，開店的時間也漸漸變得隨心。
那麼，東方188是不是一個「死場」？安哥搖搖頭，「我覺得佢係一個有性格嘅商場，亦有好多有性格嘅舖頭。其實某程度上，我仲可以堅持落去，係因為好想保留以前香港嘅文化，以前香港製造嘅產品。呢個世界變化得太多、太快，盡量睇吓keep得幾耐就幾耐啦」。
商場不止消費 也是公用空間
「商場是一個和香港人生活很密切、很重要的空間。」何尚衡說。
他發現，雖然香港的商場是私人擁有（private owned）、消費為主導，但同時是一個主要的「公用空間」（for public use），「外國人可能會到公園散步閒逛，到公民廣場進行演說，但是香港人很多社交、娛樂、休閒活動都是在商場發生」。所以在他心中，商場一直存在經濟以外的多重價值。
然而，「香港人仍習慣用經濟價值、空間使用效率來判別一個商場，但即使（商場比起以前）少人用，都不代表其價值低」。他進一步指出，「所謂的『死場』，可能正正是容納到一些沒有甚麼經濟利潤或者不主流的店舖在社區生存。有些私人發展商基於市值考慮，寧願空置舖位都不肯減租。相比之下，像東方188這類業權分散的商場，其租金彈性和容納度可能更高，這些都是香港需要的東西」。
「現在平租吖嘛。（平租）係會令小店容易入場，但係因為冇人行先至平。」「123漫畫店」店主興豬看着近兩年有七、八間夾公仔機店舖進駐，也看見對面舖在兩個月前結業。「如果旺嘅，業主都會加你租㗎，好正常。我哋都想佢加我租，加租即係有得做啦！」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