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二十二年來,歐耀佳醫生遠赴外地進行人道救援工作,多達二十七次。六十五歲的他,在戰區見盡生死,回過頭來,卻說看見人性美麗光輝的一面。
那邊廂,血淚交纏,生靈塗炭;這邊廂,歷盡千帆,仍懷赤子之心,選擇堅持,選擇看見希望。今年兩赴烽火連天的加沙地帶;最近回港,風塵僕僕,帶回來不是滄桑,而是生命與生命相遇的溫暖。
“Dear all, Thank God! Mission in Gaza Field Hospital was finished. I reached Amman yesterday. It’s another unforgettable mission.”(親愛的各位,感謝主!完成加沙戰地醫院的任務,昨天抵達安曼。又是一次難忘的任務。)
九月十一日,香港時間上午十時五十分(以色列時間清晨五時五十分),手機傳來歐耀佳醫生的短訊。「報平安」,相信認識歐耀佳的朋友、學生和病人都不會感到陌生。每次出外,他都習慣跟大家簡述最新狀況,分享所見所聞,順便報個平安。通常,要報平安的時候,都是因為這一路以來,其實並不十分「平安」。
這已經是歐耀佳今年第二次到加沙進行救援工作。兩次行程,一波三折,早在意料之內。臨出發前才勉強取得戰區通行證,邊境來回折返,文件,手續,批文,一大堆,然後才能入境。這次回港前,從以色列通向約旦的陸路關口忽然開通,忽然關閉,歐耀佳聽天由命。九月九日深夜,歐耀佳打開通訊軟件,欣喜發現離開加沙的關口重開,然而,就在那一瞬間,當他剛在心中默念感謝主之際,一道強光從窗外閃過。一枚導彈橫越夜空,發出巨響。巴勒斯坦加沙民防部門翌日表示,以軍空襲造成至少四十人死亡,六十人受傷。是次受襲地區被劃為「人道區域」,安置了不可勝數的難民。
憤怒有時 悲傷有時
歐耀佳後來知道,「人道區域」受襲,其中一家總共十三口悉數遇難死亡。他發出短訊:”I feel extremely sad and angry.”(我極感傷痛和憤怒。)
一星期後,約了歐耀佳在將軍澳醫院飯堂見面,他的臉上一如往日,不帶一點沉重。
那天,滂沱大雨,滴答滴答,雨聲不絕。歐耀佳抬頭看看雨景,然後低頭,繼續享受他用來「獎勵自己」的東西,即是由雞扒、腸仔、煎蛋和一杯凍奶茶組成的早餐。
戰區的一切,若遠若近,談話的語速,時快時慢。談話間,他最喜歡重複這句話:”You can see the beauty of mankind.”(你可以看見人的美麗。)
二十二年,二十七次外地救援,六十五歲的歐耀佳在戰區見盡生死和殘酷,在他眼裏,卻依然看到人性的美麗。
You can see the beauty of mankind.(你可以看見人的美麗。)
第一次說出「驚」這個字
十年前,歐耀佳第一次到達加沙,那同時是他首次前往戰事爆發的地區。當年的武裝衝突,維持五十多天,十年後,以哈戰爭已持續一年。過去一年,因為戰爭,人口約為二百萬的加沙,有超過四萬名巴勒斯坦人死亡,逾九萬五千人受傷。
這一年,歐耀佳兩次趕赴加沙,進行人道救援工作,每次停留在當地約六個星期,年初的一次,從埃及入境,剛剛這一次,則從以色列邊境進入。
歐耀佳一行人與其他國際非牟利機構,原定八月六日進入加沙,口岸臨時關閉,他們不得不原路折返等候消息。第二天,當他們再到邊境時,意想不到的是,以色列軍人為他們安排特別通道,讓他們順利通過。
「我的感覺很personal(個人)。 (以色列) 軍人對我們十分尊重,這源自於他們認為我們十分勇敢,儘管人所皆知,我們進去,是要幫助巴勒斯坦人。」人與人的接觸,往往是歐耀佳醫生最惦記着的。即使在許多極為惡劣最幽暗的處境,人性仍然會燃點某種光明。歐耀佳補充道:「當然,因為這羣軍人並非身在戰事最前線,但是,我感受到人性。」
雖然選擇相信人性光輝,可是人性的另一面,也不能不提防。歐耀佳想起走過安全檢查時,自己行李箱內放了十多對不同尺寸的拖鞋和許多沐浴液。當然,這不是歐醫生的個人用品,這是受人所託用來幫助巴勒斯坦人的物資。那一刻,他自言「呢樣我真係驚,好驚」,記者倒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驚」這個字眼。
他相信,以色列的安檢人員,一定發現了行李內不尋常地超出個人所需的「物資」,而他們選擇「隻眼開隻眼閉」,讓這名醫生帶着那些非醫療物資順利通過。
一個受傷婦人想像如何脫離戰火
截至九月十二日,根據世界衛生組織數字,加沙三十六間醫院中只有十七間維持部分運作,基本日常照護和社區服務基本上完全停頓。今年初歐耀佳進行救援工作的歐洲加沙醫院(European Gaza Hospital),到今年七月,也因以色列頒布撤離令而停止運作。
這次他前往的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於五月中新開設、位於拉法西側「人道區域」的戰地醫院(Rafah Field Hospital)。醫院緊接着難民營,那裏聚集了大量流徙的巴勒斯坦難民。這個地方屬於以色列劃定的「人道區域」,理應相對安全,可是歐耀佳進駐的六周,後期院方卻要頻繁地接收大量因襲擊而引致傷亡的巴勒斯坦人。
他很記得,一名母親遇到槍擊受傷入院,同時帶着一名嬰孩進院。嬰兒沒有受傷,十分可愛,歐耀佳便對那名幸運地身受輕傷的母親笑說:「(嬰兒)給我,讓我帶他回香港,供養他讀書後再送回來。」那名母親當然知道醫生開玩笑,她馬上有意或無意地接着說:「不要只帶走我的孩子,把我的丈夫也一併帶走吧。」
孩子、丈夫,都帶走,讓他們活在遠離炮火的地方,話語中,只是忘了自己。
戰禍中同行 「你們並不孤單」
歐耀佳說,進行救援任務的,可能只是一小撮人,面對災難,杯水車薪,幫了一些人,幫不了全部人,可是,倘若因為沒辦法解決一切就不前往這些地方,面對災禍的人的處境和遭遇,只會更糟糕和悲慘。「尤其在加沙,最重要的是,我們的存在,就是讓他們知道,You are not alone(你們並不孤單),世界上仍有很多人關心他們,這等同給了他們一份盼望。」
鏡頭回到半年前,歐耀佳今年二月初從加沙返港後,迅即接受了多間媒體訪問,然後他便與太太到英國探望兒子。再之後,馬不停蹄,四月出發前往南蘇丹進行另一人道救援行動。在再次出發前的「空檔」,他忙不迭接受大小機構邀請,分享年初在加沙經歷的故事。記者跟訪了兩個地點,其中一個,是位於港島鬧市中的中華回教博愛社。
那時正值齋戒月,歐耀佳一拿起咪高峰便微笑說:「我不知道這樣讀是否標準,Ramadan Kareem。這是我去年在也門工作時,正值齋戒月,當地人教導我。」在場數十人聽罷,發出笑聲。「Ramadan Kareem」是齋戒月期間,穆斯林常用的問候語,代表祝願你有一個慷概的齋月。
不同的族裔和宗教 共同的痛苦和關愛
歐耀佳熟練地打開準備好的簡報,講解他在加沙的工作,内容幾乎跟在其他地方說的一樣,不過,當他開始展示與不同病人的合照時,這個地方的空氣好像變得有點不一樣。
「這名漂亮的十五歲女生,我很疼愛她的,她的大腿被炸彈碎片割傷,還有很大的傷口。」聞之,現場有人嘆氣,有人眉頭深鎖,有人搖頭,有人神色凝重,有人拿出手機拍下照片。有人提問,那麼那名女孩需要截肢嗎?歐耀佳說,不用,只需植皮及使用外固定支架。
歐耀佳接着展示與其他傷者的合照,年紀由五歲到六十八歲的男女老幼皆有。他說:「雖然我是一名外科醫生,也是第八次到戰區工作,但這次對我來説,感受真的很深,每天接觸這些個案都令我很傷心。」
可是,照片裏,歐耀佳與傷者都面帶笑容,他說當地人十分感謝醫護人員的幫忙。至於自己,他直言,自己也經常困惑,為何巴人遭遇巨變之後還能如此堅強。最後,他得出一個答案,相信跟他們擁有宗教信仰有關。「在醫院内,我基本上沒有見過任何一個病人是沒有家人照顧的。我看到穆斯林對於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關愛同樣很深。」
說罷,他本來站着,終於選擇返回桌子後面坐下,神情平靜,只是專注地看着前面數十名從十多歲到七八十歲、不同族裔的羣眾。他緩緩地把十指緊扣,隨後,放開手,平放在桌面。
我看到穆斯林對於人和人之間的交往,關愛同樣很深。
講課反而更像處身戰場
二◯一九年,歐耀佳退休,過去五年,其實退而不休,幾乎四分三時間都在外地跑。不過,只要他在香港的日子,你還是很可能會在醫院碰見他。一有空檔,歐耀佳便會「重遊舊地」,教授高年級的醫科生。
那天在將軍澳醫院,接近四小時的課,除了小息的十五分鐘以外,他滴水不沾,而小息期間,他喝的是一罐正常甜度的可樂。
課堂上,他講書,有時好像在戰場,連珠炮發,似乎很喜歡刁難學生。他事先聲明,連貌似「最簡單」及日常的問題他都會抽問同學。有一次他問學生:「病人的牀尾,除了燈掣、電掣、氧氣機,記得還有抽痰器嗎?」他意猶未盡:「那麼抽痰機的壓力有多大?何為大壓力?」學生當場愣住,啞口無言。一輪問題之後,他細心解釋,倘若為老人家抽痰時使用高壓力,將導致其氣道損傷,但是很多人根本不知道醫院内設有高壓力和低壓力這回事。
身經百戰的他說,就是要挑戰這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填鴨制度下成長的「尖子」,要他們「無地自容」,提醒他們不要死讀書,要多留心周遭的一切。因為在貧乏的戰地,情況變幻莫測,而他們掌握着的,是一條又一條寶貴的生命。愛之深,責之切。不過看着學生被挫銳氣,如同「死狗」般,歐耀佳會走過去拍拍他們的肩膊說:「放心,歐醫生教了十幾年書,每年百多人,我就是知道你不懂這些才問你。」
不管身在何處 心裏永遠有一座山
小時候在九龍城東頭村徙置區長大的他,一方面經歷物質貧乏不足,一方面得到天主教學校慷慨提供麵包牛奶救濟,一方面經歷母親早逝,過早地感受死亡與悲傷,一方面目睹父親經常仗義助人,從中得到人格上的能量泉源。他的家裏有一間小房間,內裏全是歷年學生所贈的紀念品與感謝卡,包括他中學時期補習的學生,每一張,他都用手機拍下來。每當遠離香港,出外進行艱苦的人道救援行動時,他就會打開手機的照片庫一看再看。這些照片,成為除了金庸小説外,他在遠方深夜時的「精神食糧」。
有人覺得,他不應該如此早退休,應該繼續留港,多教學生,傳道授業解惑,他卻認為,在香港,多他一個,也差不了多少,但是外面不少地方很需要他。他手上戴的一隻精工錶,不問不知,原來這是他在也門的「女徒弟」所贈,價值數百元,他一直每天戴着。八年前,他到也門進行救援工作,手把手教導過當地一名年輕女外科醫生Dr. Samah,兩人師徒相稱,縱難經常相見,但彼此記掛,生命影響生命,互相成為牽絆。
「我喜歡那種六、七十年代,香港人的人際關係,那種所謂獅子山精神。」
訪問後不久,忽然聽說,他又要風風火火,趕往歐洲的國際會議,講述有關加沙救援事務。
香港,一會兒再見。
PROFILE
歐耀佳,一九五九年生於香港,退休前為廣華醫院外科顧問醫生,在香港兩間醫學院任教十餘年。二◯◯二年起,他參與紅十字會與無國界醫生共二十七次人道救援行動。行醫以外,他參與多項公益事務:一九八七年至二◯二二年,持續為馬鞍山村上的年老礦工及其家人義診;一九九七年與同事成立香港輪椅輔助隊;一九九九年創立福德學校舊生會。他在二◯◯九年獲香港紅十字會頒發「香港人道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