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來襲蒙上眼睛
2003年4月,執業律師林志釉突然發燒、咳嗽。他入住聯合醫院接受治療兩天,依然高燒不退,肺部更照出有點花。「當時想過自己是否感染到?有點顧慮,但不是『驚到死』。」
在觀察病房第二天夜晚令他記憶猶新。十多人一間病房內,總是聽到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還有隱隱約約的抽泣聲,他愈發感到不安。
「姑娘,這病房是不是……」這精簡的疑問得來護士更精簡地回答──戴着口罩的護士只是望着他,點了點頭。當知道自己置身在沙士病房,他下意識地拉下頭罩將眼睛也遮住,並且閉上眼睛。「不知道眼睛會不會受到感染,能保護一處算一處吧。」
黑暗中他一夜未眠。「當時人人談論沙士,自己竟然置身在疫情中心,與一眾病人被隔離着。有種孤軍作戰的感覺。」
當時害怕什麼?「首先是很害怕自己已經感染,即使沒有,在這裏也可能被傳染,憂慮家人有沒有被傳染呢?」
後來醫生告訴他「中招」了,建議接受進一步治療。「這時反而有了心理準備,已經平靜接受了。」他舒了一口氣。隨後,他被轉送到伊利沙伯醫院接受三周沙士療程。每日接受類固醇療程,要口服藥丸,又都要吊藥水,一枝枝冷凍的液劑注入體內,「像開水喉一樣。」
住院的日子,冗長卻平靜。
他用相機記錄了窗內外的日與夜:屯門醫院護士長劉永佳抗疫中殉職了,窗外旗桿下了半旗。病友的手注射到腫了,很難找到血管,痛起來呼天搶地。當不得探訪時,親友在病房樓下打電話探病,掛出打氣的橫幅,遙遙相望。在隔離病房內,他感到時間停頓了,一切都定格似的。他知道外面還在沸騰,好像整個漩渦正劇烈飛速地旋轉着,而他就在整個漩渦的核心滯留了。
因被歧視而丟飯碗
出院那天,他走路變慢了,世界節奏慢下來了。「幸好沒有骨枯等後遺症。」出院初期感到身體孱弱了很多,常常乏力、氣喘。他在大學兼職教書時,講課突然感到無力氣說話,需要停頓喘口氣才發出聲來。
最近,他頻頻上電視、報紙接受訪問,一次次談及自己的經歷,林志釉坦言:「如果可以隱藏沙士康復者這個身份,我寧願不再提及,這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也不確定人家知道了之後會如何看我。」
對疾病不害怕,但沙士患者的身份,卻給他帶來巨大的困惑。
五月中,病假結束後復工當日,他收到公司的解僱信,指他工作表現不佳。當時他不經意地與會計部經理開玩笑:「我的病假還沒放完呢。」對方緊張地說:「你說真的?不是放完了嗎?」「原來他們正等我的病假放完立即炒我!」
十年過去了,回想起當初收到解僱信的那一刻,好像觸及一個深藏的傷口,他低頭看着桌面的一疊疊文檔,陷入沉思。
這是他拿到律師資格的第一份工作。
二十年前,他在船務公司上班時,臨近公司的女士慌張來拍門,呼喊:「有色狼!」他奪門而出,奮力直追。一路追到六樓,逮住了色狼,六呎高的色狼二話不說一拳打爆了他的眼鏡!玻璃碎片飛濺入眼睛,他捂住流血的眼睛繼續追到樓下!追了半條街,途人截住了肇事者。事後,他的眼眶縫了好幾針,色狼卻打贏了官司。
「法律不是要維護公義嗎?我當時覺得很失望。」後來他決定去學法律。從立志學法律到真正當上律師,心願整整十年才實現。他曾辭去原有的安穩工作,孤注一擲到英國求學。披上律師袍那一刻,難忘父母欣慰的表情,「這是我報答父母的一份禮物。」他終於可以做一個讓父母驕傲的兒子。
沒想到,死裏逃生最需要別人扶的時候,卻被老闆推出了大海,沒有救生圈,要靠自己奮力掙扎游上岸。轉變來得太突然,他憂心忡忡,「感到很無力,變差的身體能否恢復?此時丟了工作,經濟面臨大困難,要養家、供樓、找工作怎麼辦?那時要靠沙士基金來周轉,我感到頗為慚愧。」
一年後他漸漸恢復了體力,2007年開了自己的律師樓,生活才慢慢回到正軌。
沒有被沙士嚇倒
在一次複診中,醫生告訴他,血液中找不到有沙士抗體,換言之,他沒有感染沙士病毒!「那一刻腦海一片空白……感覺很複雜……我沒有生氣。如果當時我有病,醫生卻當我沒有,可能我會將病毒帶回家了。我理解醫生的做法,寧枉毋縱。發生了,也只得接受。」
沙士的經歷讓林志釉更關注病人權益。2008年,他被選為沙士互助會會長,透過舉辦攝影、旅行、教育講座等康樂活動,為會員提供一個互相扶持的平台,他又在病人互助組織聯盟免費服務,「香港的病人組織通常都是弱勢中的弱勢,醫療資源杯水車薪,大家面臨的困境不僅疾病,還有貧窮。」
林志釉沒有被沙士嚇到,原來他曾直面過更大的恐懼。
年幼時家境貧窮,六兄弟姊妹的大家庭,不夠要睡地板。讀書成績不好,一路勤工儉學,輾轉讀夜校。剛工作幾年就面臨有生以來最大恐懼──廿五歲那年,他的右肩長了腫瘤,「慘過沙士太多了!醫生說要鋸掉一隻手……」盛夏的醫院無冷氣,躺在病牀上一片茫然,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醒來會不會只剩下一隻手?」恐懼到說不出話來。
直面人生
後來參與診斷的醫生周一嶽告訴他,不必整隻手鋸掉,並給他分析了手臂的情況、手術的計劃等等。那番話安撫了他,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十多個小時的手術後,他醒來了,知道右手臂已被鋸掉幾吋長的肌肉,嵌入鋼釘和塑膠,「反而不害怕了,因為已經發生了!」當時整個人被綁在牀上不得動彈,止痛藥一過,疼痛與時間膠着在一起被無限拉長,躺在病牀的一個星期,時間彷彿凝固了。
此後,右手無法舉高,無法用力,再也不能打球,要學習讓左手挑重擔,他輕描淡寫,似乎不難適應。
對他來說,人生中最驚慌失措的時刻就是2005年父親急病突然入院的那一刻。「比自己當時去沙士病房還恐懼。自
己得病時心中有一個信念,一定可以捱過來,撐得住。」他說,無法預計的事情往往最令人恐懼。「不知道父親會怎麼樣,當時什麼都做不到,無計可施,無法控制……」說到此處,他哽咽了。
「人生到底要面對多少恐懼?這也是未知之數,如果來到眼前,只好面對,並且接受。」他低下頭,聲音變得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