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死場」,很多都會想起炮台山富利來商場。四年前,這個不起眼的小商場因為「活化富利來」計劃而為人熟知:十多間文創小店不愛旺場愛死場,想在一片靜寂裏孕育新的可能性。
不過近兩年來,富利來突然從輿論焦點中消失。再次相見時,商場已經發生很大變化。門口的標誌性招牌已被拆下,內部牆身和地面也換過一批嶄新的瓷磚,曾經進駐的小店各奔東西,一度人流漸增的富利來又回歸靜寂。
有人說了再見,不願再談。有人繼續留下,看作是新的開始。有人仍在思索當中的價值和意義,在富利來之外尋找更多可能性。
集結小店進駐 為死場帶來生氣
二◯二◯年底,藝術家劉菁兒偶然在Instagram看見一項活化死場的計劃。發起人、阿叔商店店主南叔成功說服一班富利來商場業主,將二十間吉舖平租給年輕人創業。菁兒一向喜歡城市的「窿窿罅罅」,抱着好奇心來到富利來實地考察:當時整個商場十室五空,燈光昏暗,連空調也沒有。若是開門做生意,環境簡陋到不知從何入手,但她卻被這些特質深深吸引。
菁兒在富利來商場發現了源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凍結時光:褐啡色磁磚、鈍角櫥窗、門前的木板把手、還有標誌式的旋轉樓梯,皆因「死場」而留存了當年的模樣。「我會覺得富利來有潛質讓我們去玩,去做創作。很多藝術空間都沒有富利來那種吸引力,它是很organic的,它死得好靚。」菁兒說。
沒有想太多,她很快就敲定進駐事宜,在二◯二一年一月正式着陸富利來、開設藝術空間Mist Gallery,也是最早加入活化富利來計劃的店舖之一。除了Mist Gallery, 活化富利來計劃的租戶種類多元、新舊融合,有糧油雜貨、手製果乾、琴室、露營用品、二手書店、設計飾品……那時候正值疫情,香港街頭和大小商場都較為冷清,但素有「死場」之稱的富利來數月已經迎來十五間小店進駐,也引起社會愈來愈多關注。
令菁兒最印象深刻的是,本地藝團「聲音掏腰包」(soundpocket)二◯二一年六月左右曾在富利來舉辦「ASP十年展」,參展藝術家不止在展覽空間內演奏樂器,還在商場不同角落穿梭。他們踩地板、踢工具、敲窗口,甚至向靜止的扶手電梯撒石子,以不同聲音表演溶解商場的死寂。 眾人沉浸其中,甚至可以忘記盛夏三十多度的天氣,以及富利來壞掉的中央空調。
「那時候熱到滴汗,但你會看到大家一樣在商場裏行,像宗教信仰一樣,大家都不會走。」菁兒也從中發掘到藝術的另類可能性。她感慨,當時能夠「玩到整個商場」,除了因為soundpocket擁有豐富行政經驗,也因為活化富利來計劃尚在早期階段,眾人都期盼有新的嘗試,才能促成業主、管理公司、南叔與藝術家們達成一致。
理想碰上現實 不足一年產分歧
業主、管理公司、南叔、各個租戶都是富利來計劃不可或缺的部分,沒有太多經驗的他們不斷探索着一個又一個平衡點。
「我覺得富利來在頭幾個月都是靚的,(商場)沒有甚麼人,網絡沒有甚麼炒熱的報道,大家沒有甚麼不協調的地方。大家都很想引導(富利來)向同一個方向,包括業主也是。不過頭十間(進駐租戶)第一次大會大概也在這時發生,就已經出事了。」菁兒說。
當時,十間租戶都希望富利來「更活一些」,不過在宣傳手法、具體分工、計劃話語權方面產生不同意見。部分租戶也希望可與業主直接溝通租務事宜,但當時只能透過計劃發起人才能與業主商量,過程比較輾轉。
「如果說小店要組成聯盟、在大業主面前有bargaining power,那麼是所有租戶都要在同一陣線才可以。但是當時就已經很明顯看到想法不同。」菁兒說。
記者嘗試聯絡南叔,但他表示「關於富利來的事不想再接受訪問」;記者接觸其他曾參與活化富利來計劃的店舖,除了下文提及的足跡書房,其他均不願受訪。
大維修突如其來 嘈吵不斷沙塵紛飛
正當小店還在思考如何找到新的平衡點,業主那邊卻通知即將進行「大維修」,換掉陳舊的牆身、地磚、燈管和中央空調,翻新整個富利來。「大維修這件事來得非常突然。」菁兒說。
南叔也曾在Facebook表示,「當初實行活化富利來計劃,時間為二○二○年十月。當時完全並不知道會有大維修。直到二○二一年六月六日,才有業主通知我將會有大維修」。很多小店擔心裝修工程對營業造成很大影響,建議暫停或取消大維修,但拖了半年仍然與業主談不攏。
富利來有四十多年樓齡,根據法例是需要維修的。「但當時的富利來還是一個很死的場,連頭十間進駐店舖都還未旺的時候,業主就已經想要換地板、做(大維修)這件事,我會覺得太急進了。」菁兒說。
她擔心,大維修在租戶進駐後火速通過,下一步便會加租。「大維修出現得那麼快,你會feel到,它下一步就是會加租。這只是我一直以來的觀察,無論是大南街還是火炭,很多藝文空間發展到一定程度,如果去到一些大型環境的改動,其實下一個部分就會涉及到地價、舖租的提升。你很自然就會看到, 那個loop又回來了。」
南叔三年前受訪時也提到商場「靜與旺的掙扎」,他二十多年前曾在尖沙咀利時商場開舖,見證業主從零租金吸引年輕潮店進駐,到加租至月租三萬,最後租戶無奈離開。吸取經驗教訓之下,他曾向富利來業主聲明:「我們不會搞旺個場,但會令店舖租出,希望業主不要加租,即使要加也只好酌量加少少,不要趕走舊舖。」
大維修嘈吵不斷, 沙塵滾滾,Mist Gallery暫停營業了四、五個月,那些更注重零售生意的小店則更加難捱。菁兒不敢說全面了解大維修的整個過程,租戶之間也有不同立場,但「總之大維修是一個很大的轉捩點,有一批租戶甚至在簽死約期間提早解約。」
記者嘗試聯絡大業主,對方表示「不接受媒體訪問」。之後一名不願透露名字的小業主告訴記者,法團約在二○二○年六月就已經討論相關事宜,不過在大業主和南叔決定合作之初仍未通過。小業主估計,大業主當時可能並沒有告知南叔此事,「其實大維修一談就是要談幾年了,你作為一個大業主,也是法團委員,你收到的資料比別人多,你應該會提前知道」。
重訪富利來 商場回歸靜寂
前年落實的「大維修」,到今年年初才大致完成裝修工程。今年三月,記者來到富利來商場,門口那個鐵架生鏽的中英文大字招牌已被拆下,原本斑駁的外牆也重新修葺。還是初春天氣,商場已經用上新裝的空調,室內燈光通明,照亮地面潔淨嶄新的長條瓷磚。
南叔的阿叔商店和其餘四間小店去年年初先後結業,之後一同進駐上環南豐大廈。而Mist Gallery去年一月也遷出富利來,選擇進駐黃竹坑的「ADC 藝術空間」。「大維修對這個商場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為它翻新了就不是一回事了。你可以翻新一些硬件,譬如中央空調、漏水的天花板,但是如果鏟起所有地磚,翻新了整個商場,那就不是八十年代那種商場的感覺。」菁兒說。
人們過往熟悉的富利來在大維修後變了很多,好在標誌性的旋轉樓梯仍在,鈍角櫥窗和木板把手依舊。目前,大部分參與活化富利來計劃的商戶已經遷出,只有四、五間小店留下。記者在某個周五下午五時實測,一小時僅約六十人進出商場,不少人還是去新進駐的集運公司拿速遞。
「當時有一個這麼熱心的人士想搞旺這個場,其實大業主是遇到一個貴人。其他小業主都覺得很開心,看到富利來終於有起色。因為以前只可以做貨倉,或者做一些寫字樓,全部都是閂埋門嗰啲,租值也不會太高。」一名小業主慨歎,雖然現時商場完善了很多硬件設施,不過由於經濟環境也在變化,零售市道衰落,活化計劃的小店離開後,商場很少新租戶進駐,莫講說加租。
人去店空 選擇留下的人
雖然富利來重返靜寂,但在一樓角落的「足跡書房」仍然敞開店門,亮着溫暖的燈光靜候人們到訪。記者採訪店主阿Map當日,她拖着一個滿載圖書的折疊手推車,「還有三大袋紅白藍膠袋在我家還未整理」,她笑言。
足跡書房擺滿圖書,但從二○二一年八月成立至今從不賣書。阿Map的父親是教師,她從小受家庭熏陶,視書本為精神食糧,純粹想擁有一處供人看書、休息的空間。活化富利來計劃讓她意外地實現夢想,她自己也意外地成為了留下最久的小店之一。
「這裏原本是爛舖一間。牆身都是剝落的,地面是石屎地。」阿Map看着如今書房內溫馨的裝潢說,當時很多店舖都已出租,剩下樓道最盡頭的這間小舖頭,她也看中這兒的安靜。雖然阿Map並沒有開店經驗,但籌備書房之初多得南叔幫忙,以友誼價負責裝修及設計。
住在新界的阿Map並不常來書房,以前每次回到富利來,首先是跟鄰里小店逐一聊天、問候近況,然後再整理店內書架,眨眼一天就過去了。「我看到了很多熱情、很多歡樂在這裏。」阿Map懷念這些舊日時光。
然而,當年參與計劃的小店陸續遷出,是甚麼讓足跡書房選擇留下?Map指着店內的兩本留言簿。小本子上的留言今年三月仍在更新:「三月的第一天我走進了這個富利來烏托邦。」、「最近內心複雜,無以抒發,發現呢個地方令我可以好好地靜下來,謝謝。」……
雖然阿Map有一份正職工作,但自掏腰包、獨力承擔書房的營運支出仍然花費不少。不過,她始終捨不得足跡書房。「我想有一間書店,或者看到他們寫的一些文字,不是說感動那麼簡單。是給我一個肯定,讓我知道留下來是一個絕對正確的事情。」
即使消失 「要記住最靚時刻」
看着小店聯盟的聚散離合,阿Map雖然感覺可惜,但也很尊重各自的決定:「商戶的離開有千萬種原因,或許他們找到更好的地方,或許他們不想繼續。我覺得這件事未必主要因為是大維修或者跟業主的溝通出現問題。我只可以說是在一個過程當中,拿不到那個平衡點。 」
至於富利來因大維修的改變,阿Map也盡量保持坦然和樂觀:「其實人生都是這樣的,一定會有開始和完成,有進入也有離開。現在富利來商場是在一個不同的階段,而將來會是怎樣呢?沒有人會知道。但我會有一個期盼在。」
考城學社創辦人、城市研究學者何尚衡表示,從一九八○年代落成的富利來長期空置,可能因為其提供的商舖空間是比社區所需的多,「附近居民可能都去銅鑼灣消費,它提供的商舖可能本來就是用不完的空間」。
何尚衡說,「而南叔說服了那麼多業主肯跟他一起試,還有這麼多人陪他參與,他是以年計的。我會說(活化富利來)是一種大膽的嘗試,也是香港需要的」。、
如今搬入黃竹坑新址的菁兒,一直很想整理當時在富利來的經驗。她認為,重提舊事並非想判斷誰對誰錯,而是想探討藝文空間在死場發生的可能性。雖然手作商舖、懷舊精品、潮牌服飾可能在部分人看來並非屬於純粹的藝文空間,但大家都是構成富利來的重要部分,「富利來會舉辦展覽、有圈內認可的藝術家的存在,同時也會有一些很大眾的潮牌進駐,都會令商場提升它的吸引力,這是一種藝文的氛圍和形式」。
「富利來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帶到一樣好靚嘅嘢出來。雖然大家想法不同,但因為一些機緣巧合,找到同一個地方做自己的事。」她話鋒一轉,「但因為『死場』太多難搞的事情,它死一定是有原因的,可能是人事溝通、經營管理甚至傳媒報道對其都有影響」。「限制是必然會有的,但是限制會不會有鬆動的程度,要看你怎樣開拓不同的空間」。
「曇花一現得唔得?得。那就要記住它最靚的時刻。其實是一個經驗的累積,好像當時香港在八十年代完全沒有art space,由油街(藝術村)開始慢慢grow到現在城市都有。如果沒有這些短暫的出現,是不會有這麼長期的零散的散播。因為有短暫的出現、消失,才會再思考每一個的出現多了些甚麼,它少了些甚麼,然後才會可能是grow緊一啲嘢。」菁兒突然停住,思考着措辭:「我覺得這個年代沒有長期的事情了,它是以短暫為主的,所以很難再用以往的方式固定去思考。如果以固定的方式去思考,大部分都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