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香港是個漁港……」這句話,香港人都耳熟能詳,但未必懂得怎樣把故事說下去。
然而,漁港的景色,漁業的發展,以至「水上人」的風俗習慣, 實是香港重要的歷史文化。當下的香港仔避風塘,雖不復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艇戶棚屋密集得水泄不通的盛況,但仍然泊滿大大小小的船隻,小艇街渡川流不息,而兩旁海濱亦有古蹟、魚市場、船廠等充滿故事的地標。這片風景,這些建築,銘刻着香港仔漁港的過去。
八十後水上人後代陳子坤及其妻阮穎姿(Jenny),二○一九年起經營文化旅遊機構「浪遊漁港1773」,舉辦香港仔港灣語音導覽遊,讓參與者乘搭舢舨船,遊覽避風塘,探索昔日水上人的生活面貌。「香港仔以前有水上人在此居住,有community,有『住家艇』、形形式式的漁船,在它們未真正式微或消逝前,希望把這種文化承傳下去。」Jenny說道。
避風塘見時代變遷
「浪遊漁港1773」的香港仔避風塘舢舨遊,歷時一小時,出發前,參與者會在鴨脷洲洪聖古廟對出的碼頭集合,這是旅程的首個巧妙安排。Jenny簡介,「我們叫做『浪遊漁港1773』,一七七三這個年份就是我們的起點、鴨脷洲洪聖古廟的興建日期。一七七三年,亦即開埠之前,洪聖廟已經在這裏,代表着當時已有漁民在此生活捕魚,他們興建洪聖古廟,是為了供奉他們的海神。」
親身體驗旅程那天,我們亦是在古廟前,與Jenny及其同事會合。駕駛舢舨的船長「富哥」杜海富,亦一早將舢舨靠岸,等待乘客登船。原來當天是富哥第一日上班,但見他駕輕就熟地扭動操控桿,問到才知他是徹頭徹尾的「蜑家人」,年屆七十,退休來兼職幫手。
舢舨起航,隨即戴上耳機,跟着語音導賞的指示,四周張望,搜尋導賞聲帶提到的地標景點。三十分鐘的船程,會先環繞避風塘一周,看香港仔海濱公園、香港仔中心、魚類批發市場、風之塔公園,初步認識港灣兩岸的種種變遷;其後,經過鴨脷洲橋道,進入深灣,便見到珍寶海鮮舫和香港碩果僅存的造船廠,進一步了解香港仔捕魚以外的產業。建築設計別具特色的珍寶海鮮舫,是遊客的「打卡」熱點,因此行程亦會預留時間,供人近距離拍照留念。
可惜的是,去年珍寶不敵疫情結業,營運權雖然轉到海洋公園手上,但至今依然暫時關閉。一座遠近馳名、氣勢磅礡的酒艇,落得如今門庭冷落的落泊現狀,Jenny略有點感觸,「當年我和先生結婚,也是在那裏擺酒。聽很多以前區內人講,結婚都會在珍寶,因為大家都住這裏,一齊去這個地方飲茶食飯是很開心的事,所以都很希望珍寶能夠以餐廳的姿態和大家見面。」
旅程的最後一站,是回到鴨脷洲近岸、參觀按照往時水上人海上居所佈置擺設的「住家艇」。艇上設有展覽,展示漁民睡房、航海工具、水上家品、煮食設備、漁港舊照等,從中可管窺到過去漁民漂泊生活面貌。曾經以艇為家的富哥,走進這艘「住家艇」,也連番點頭稱是,笑着回憶舊日點滴。
八十後傳承漁港文化
從策劃舢舨遊行程、裝修住家艇,到編撰錄製資料豐富的語音導賞,以至一九年真正推出本地遊,「浪遊漁港1773」花了三年時間。創辦人對此傾注時間心力,與其出身有關。「辦文化旅遊公司,是我先生的idea。他是香港仔水上人後代,從小到大在香港仔成長,爸媽以前都是漁民,小時候跟着他們搭不同的船周圍去。他憶記,小時候真的會有好多遊客來搭舢舨船旅遊,但隨着他長大,愈來愈少人來參觀。他覺得很可惜,水上人或香港仔避風塘文化其實值得人們參觀和欣賞的。」
Jenny代丈夫道出創業初衷,「他透過自身認識的人、父母的resources,希望做到舢舨遊,帶動本地旅遊。他一直有這個idea,到有能力,就決定做成行程,給大家參觀。」
與丈夫經營公司一段時間,Jenny形容像「尋根」,「香港仔水上人,真的是第一代香港人。」舉辦文化旅遊,目的就是讓更多大眾認識這個族羣的歷史文化,以參觀住家艇為例,就是難得可以走進他們生活的機會。「以前我都未踏足過住家艇,會覺得香港仔水上人住的地方很神秘,但如果有機會讓人們親歷其境,對我自己或很多人而言,都是很有趣的體驗。」
Jenny接續分享工作的滿足感,「一家大細過來,有老有嫩,反而是老人家很雀躍,因為這些舊時情懷,給他們一種家的感覺,即使他們不是水上人,但都似返回年少時的地方一樣。他們會跟孫兒、仔女講:以前生活就是這樣,哪有冷氣,只得硬板牀,要不睡睡?見到他們互動,都是感動的moment。」
水上人的刻苦生活
今日我們在風平浪靜的避風塘上,安逸地懷緬昔日漁光;但漁民在海上甚或岸上,都渡過了刻苦的生活,就如富哥。「我一出世就係漁民,一出世就『開新』(出海)。阿媽同我拎張出世紙,已經跟返船大。(在船上長大)」富哥生於一九五一年,父母目不識丁,起名亦是靠執媽幫忙。訪談間,富哥講的粵語是「蜑家話」,偶爾會摻雜特別用詞,有時要思考片刻才理解到意思。
富哥憶述,本來父親只有風帆船,當時生計十分指望天氣,「有風先做到海,冇風就做唔到海。」(「做海」,即捕魚有收穫。)後來,父親找到僱主,轉做蝦艇,利用機器捕魚,生活上才有些改善。富哥有幸在少時讀過幾年書,但當家人再需要勞動力,他便再上船「開新」。
漁民生涯期間,富哥和家人經常在「康港」(香港)和中國沿海之間往來,茫茫大海上,天氣是最大敵人。他笑言,「水上面嘅生活,千變萬化,刺激試過,乜都試過。我哋做拖魚船嘅,係木船,如果風猛,就要同風浪搏鬥。你做拖魚船,唔風猛,就冇咩嘢拖;風猛拖嘢,你又辛苦。」
八十年代,燃料價格節節上升,捕魚回報率下降,加上子女不願繼承父業,富哥就把漁船賣掉,「上街」(上岸)搵食。「我上到街,什麼都做過,地盤、貨櫃⋯⋯」至於其他漁民朋友同業,則各安天命。「有的環境好,還可以。我們『水面人』,身體沒什麼大礙,很多都還可以工作。雖然老,但清潔那一行,能動就請。低下層工種都缺人,清潔掃街都會請,我認識的,去到赤柱洗廁所的也有。」
歷盡大半生潮起潮落,現在富哥樂觀豁達,對生活亦無執着,總掛着笑臉,閒時來「車」(駕駛)船,「搵吓飲茶錢」,不亦樂乎。從被歧視到受尊敬可肯定,漁業在香港已經式微。休漁期和捕魚禁區的設立,逼使不少漁民放棄捕魚,上岸做低下層工作。這是時代使然。這幾年聽過夫家水上人親戚話當年,Jenny也感受到,「時代的轉變令他們作出生活的改變,導致香港仔避風塘的轉變。這真是與人民事務息息相關。」
「以前他們如果告訴他人是漁民,會覺得他們在做低下工作,會被歧視。而且以前漁民很少機會讀書,所以沒有人會講水上人文化的好處。」幸而,隨着時代轉變,社會對水上人的看法也有所改變。「但現在大家都在尋根,珍惜原居民的發源,(他們)都會開始自豪跟人說:『我是水上人』,『我以前是打魚的』,就好似剛剛富哥的reaction。」
Jenny也對香港仔水上人十分尊敬:「始終要去捕魚的,必須超早起身,凌晨三、四點起身捕魚,工作一輪,下午一、兩點睡一會兒,夜晚吃點飯又再工作。香港仔漁民的精神是非常勤力,很吃得苦。」
香港漁業前景
去年初,政府恢復簽發新的海魚養殖牌照;而二○二○年施政報告中亦宣布,會於四個地點設立新養殖區,預計明年會完成相關環境評核報告。政府另鼓勵漁民轉型,發展「深海養殖」技術。然而,有批評聲音指新技術對香港漁業並無太大幫助,漁業亦沒有任何天災補貼,政府政策是藥石亂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