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得照片】美國藝術家到深水埗鴨寮街淘逾千張舊記憶卡 從中推測拍攝者觀看世界的方式 發掘失落照片的價值 Marty Miller:你說五百年後,它們還存在價值嗎?
美國藝術家Marty Miller來港居住六年,現時是城市大學的博士後研究員。他不時都會到訪深水埗鴨寮街,在一堆二手電子物品中搜尋舊相機記憶卡。
很多人視它們為無人認領的「電子垃圾」,但Miller卻收集了逾千張記憶卡,並從中開展一場沒有終點的價值探索之旅。
興趣源於南韓拆遷 透過舊物發掘未知
Miller身材高大,一頭長髮紮成髻,外形不羈,談吐卻親和友善。他從二○二一年起搜集舊記憶卡,至今已有四年。
Miller說,早在十二年前,他便開始對舊物萌發興趣。當年他在韓國益山市擔任駐留藝術家,當地政府正加快重建步伐,建立嶄新的城市中心。Miller看着這座老城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棟棟舊樓即將被摧毀,當地居民拖着大包小包,陸續搬出居住多年的家。
「一旦這個地方消失了,人們將來可以從它的痕跡裏看見甚麼?當下消失得太快了。」Miller不禁思考。每天早上,他沿着街道走,仔細觀察這些人去樓空的房屋。他驚訝地發現,人們搬走後,總會遺留下一些物品,例如是傳統印刷物(analog prints)及菲林底片(negatives)。他開始收集這些無人認領的物件,並嘗試從中追尋問題的答案。
各類舊物均能反映人們過去的生活和歷史,但Miller只鐘情於收集「拾得照片」。他認為,拾得照片具有雙重角色,它既是實體物件,也是呈現2D虛擬景象的攝影相片。當中被捕捉的環境,比起相片被發現的房間、商店或者街道,讓他能夠看見更加多樣複雜的過去。
拾得照片
或許人們對未知都抱有好奇心,世界各地均有熱衷搜集和分享拾得照片的人。在照片分享平台Flickr上,有人在二○○五年專門創建羣組「The Museum of Found Photographs」,至今匯集近十五萬張失落的照片。
這些照片來自不同國家,時間跨度大,譬如有一張是一名美國女人在一九一二年開車的照片,或是一九六○年代一個匈牙利家庭三代同堂的合照。就像Miller一樣,上傳照片者只是發現和展示這些拾得照片的人,並非是拍攝者本身。照片有的來自二手商店買來的舊相簿,有些是在街上尋獲,有些甚至是從垃圾桶翻到。很多拾得照片是個人照,或一班朋友、家庭的合照,觀者通常也不認識照片中的拍攝對象。
鴨寮街尋記憶卡 搜集拾得照片
Miller六年前離開韓國,來到香港攻讀博士,畢業後留港從事研究與藝術工作。他一直沒有放棄發掘被遺忘的舊物,租住在深水埗的他,不時到鴨寮街的二手電子舖搜尋舊相機和記憶卡。
他不會說廣東話,最初只能藉着經常去買卡,跟不同商販混個臉熟。買賣次數多了,這些商販收到舊相機或記憶卡時,便會主動通知他。「不過,我很難預測幾時有貨,有時一個月收到兩次電話,有時三個月才收到一次。這些舊相機很便宜,十蚊或二十蚊就買到,但它們也經常壞掉,所以我不確定裏面的記憶卡有甚麼內容。這就像一場狩獵。」
Miller笑着說。無論是韓國的舊菲林,還是香港的舊記憶卡照片,這些搜集起來的的影像,在攝影界內均被劃分為「found photo」(拾得照片)。它們最大的特點,就是觀者對拍攝者一無所知,照片的意義和價值很大程度依賴觀者賦予。「它的背景是一團謎。我們無從得知是誰拍下這些照片,也不知道它為何被遺棄。我們唯一能看見的只有內容。」Miller說。
用書封存內容格式 想像五百年後舊相命運
殘舊廉價的相機、不知能否讀取的記憶卡,在鴨寮街二手店鮮人問津,卻有一個外國人專程來購買。Miller說:「我想找到它們的價值。假設在一百年或五百年後,會不會有人覺得它們有價值呢?又是為甚麼呢?」
四年來,Miller在鴨寮街收集了逾千張記憶卡,並將卡內照片分類歸檔。去年,他獲得畫廊資助,選取四張記憶卡內容出版成作品「4, In Stock」。作品由四本書組成,每本分別代表內存容量不同的記憶卡,書中圖片均產生於二千年代初。
四本書的裝幀風格獨特,Miller將書一分為二,書脊右側展示圖像內容,左側是對應的縮圖及文件格式。他還特意選用不同克數的紙張呈現不同格式的圖像,譬如JPEG圖片一律印在二百五十克的紙上,而GIF圖片印在一百三十克的紙上,因為後者更輕更薄,用手翻動紙張時,圖像能動起來,正如人們在手機看GIF圖片一樣。
「我想在數百年後,這些記憶卡已經沒法進行讀取,所以我嘗試利用書本設計,讓圖像內容和格式一一對應起來。未來的人不僅能讀取內容,還可了解觀看的體驗。」Miller解釋。
美女、跑車、槍 推測拍攝者觀看的方式
Miller翻開其中一本書,它代表一張三十二MB內存的記憶卡。他指着一張年輕女性的性感照片說:「有人告訴我,她是一位韓國女演員。我之前不知道她是誰,卻在不同記憶卡裏看見她的身影,我猜是人們將她的照片下載到翻蓋手機或類似的東西上。」
除了這位女演員,書中還出現寶藍色和亮黃色的跑車、香港舊日街頭、一隻白色比熊犬、槍和直升機,看似隨機。「你可以看到,它展現了一種男性看待世界的目光。快車、美女、大槍,你懂的!哈哈哈。」Miller笑說。
Miller將這些書想像成一個個迷你檔案庫,從中推測拍攝者的背景。他猜測,二十多年前人們使用相機、手機的方式跟現在類似,購買後通常自用,所以他將每張記憶卡看作每位單獨的拍攝者,「但這仍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我們永遠無法得知這是一個人還是多人。」
以攝影同理他人
雖然時空相隔二十多年,Miller也從這堆失落的照片中,看見很多我們與彼時人們的相似之處。在另一本書中,人們會拍下跟家人慶祝生日、一起切蛋糕的照片;當他們完成了一幅拼圖,或者釣到一條大魚時,也會拍照留念。「這些並非是超級有趣的圖片,但都是人們想要記住並珍藏的回憶。我能想起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微小時刻,跟他們有共鳴。這麼多年以來,人們都喜歡用相機來記錄對我們有價值的事物。」
Miller認為,於他而言,這些照片雖然關於香港,但更多的是關於這個拿着相機、我們素未謀面的人。拍攝者和照片細節仍存在很多未知,但他仍然渴望從有限之中發掘更多連結。即使拍攝者是與他成長背景不同、甚至是愛看美女與跑車的男性,「但我希望能夠透過這些照片,抱持一種更開放、更有同理心的態度,在差異中尋找連結之處。」他說。
他回憶,自己最初開始拍照,就是當父親將舊相機送給他的時候。每次拿起相機,他都感覺到與父親保持着某種連結。「所以攝影實踐對於我的意義,也總是關於人們的連結,我想以這種方式更好地理解他人。」
Miller至今收到的反饋多數正面,但也有人擔心公開別人的生活照屬於侵犯私隱。Miller認為,爭議的關鍵在於所有權(ownership)問題,雖然拾得照片已經被拍攝者遺棄,但究竟發布者能在多大程度上擁有(own)這些照片,目前還沒有定論。他自己則選擇尊重拍攝者的私隱,在選取相片出版時,他會盡量避開那些透露太多個人細節的照片,譬如家庭合照、結婚相和嬰兒照片等等。
價值實驗 反映各人衡量標準
「你覺得這些相片有價值嗎?」採訪過程中,Miller不斷反問記者,這也是他向每位觀者提出的問題。比起自己明確定義這些舊相片的價值,他更想知道不同人的想法。
他曾與伴侶合作拍攝一條實驗性紀錄片,來探討何為價值。他們邀請十五位香港人,帶來一樣只有自己喜歡,但別人毫不關心的物件,再放進一個注滿透明樹脂的立方體中。一旦樹脂乾燥凝固,參加者的心愛之物將永遠留在其中,無法取回。各人對此實驗喜惡不一,也反映了他們對過去與未來的看法、對價值的定義不同。
「我認為這項實驗引起的思考跟理解舊相片的價值類似,都是針對香港語境的有用實踐。當想起未來之時,香港人會認為當下有甚麼東西值得保存呢?」Miller說。
他帶着四本書參加不同的工作坊和讀書會,讓香港觀眾評價這些失落的照片。有人懷念起舊式商場的櫥窗設計,有人欣賞舊時人們的穿衣打扮風格,但大部分人仍然對那些最日常、最平凡的照片感興趣。「很有趣的是,大部分人都是對以前的日常情景很感興趣,而不是像霓虹燈、特色街景等標誌性事物。就像慶祝生日,二十多年前的人們會做的事情,跟如今他們會跟朋友、家人所做的並沒有甚麼不同,他們認為這很有意思。」
Miller仍然懷着好奇,舉辦展覽與工作坊聆聽更多觀眾的答案。他有時也會將收集回來的記憶卡,隨手扔在街上,讓它等待再次被拾起。不過,他從來不在卡內留下自己的聯繫方式。
記者驚訝地問:「那你豈不是不知道它後續的故事?萬一它被人撿起來,轉頭就扔進垃圾桶了怎麼辦?」
「這很可能就是現實,哈哈。」Miller說,不過他卻不甚在意。「我感覺自己非常幸運,有機會保存這些記憶卡。但同時我覺得,最重要的其實是,給予別人發掘它們的機會。所以我有時把它們丟在街上,讓它們回到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