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姐工作的垃圾站外,有一棵木棉樹。
二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枝上已長出紅紅的花苞,初夏到來前,想像棉絮必定散落於四周──如果今夏會來的話。樹下,她正專注地推着垃圾桶,裏面裝滿流浮山的臭水、大牌檔食肆的廚餘,以及政府工場的二級廢料。
她彎起腰用盡力把桶子推向環保斗。污水不小心濺到身上,連同遮掩口鼻的白色口罩也染濕了。臭氣熏天,她倒是沒有介懷。工作完後,緩緩把口罩脫掉。你以為她會把口罩丟了,不不不,她把「滴露」擠點在手心,然後向內外兩側不停搓、不停揉。
直到泛黃的污迹、異味稍為消退,才把它泡在清水中。最後是將它晾在站外的欄杆上,讓它隨風飄揚至乾爽。她換上另一個口罩,再回到工作崗位上。
那獲得片刻自由的白色口罩,其實只是一張四隻角都綁上了繩子的紙,輕得有如鴻毛,薄得有如牛油紙,還有點像一片片軟綿綿的木棉絮。
在疫情籠罩的香港,一罩太難找,外判清潔公司只願為他們提供這一種。公司的態度是,戴或不戴,悉隨尊便。她其實都不想戴這一種,但沒有選擇。平日工作的必需品,今天成了人人搶購的奢侈品。馬照跑,舞照跳,即使無口罩,她的工作還是要若無其事般繼續,有苦卻是自己知。
你走到垃圾站問清潔工人,夠不夠口罩,是一條廢問題。今天夠,明天還是不夠。今天明天夠了,不過得到的永遠是一個破口罩。有些口罩好像只有口罩的樣子,還需要塞廁紙隔味。
你不應該問他們夠不夠口罩,你應該問他們如何清洗口罩。用熱水淋;放到洗衣機清洗;用高溫蒸;用洗手液捽。五花八門的方法,每一種都在透露:這個最金碧輝煌的城市如何踐踏着勞動階層最後的尊嚴;當這座城市集體生病之際,我們是如何和最沒有話語權的人共患難。
不怕病毒 只怕窮
蓮姐新換上的口罩,是正常厚度的一種。她用帶點鄉下的口音,說着一個悲喜交集的故事。
去年冬天,她的丈夫患上了肺炎,住進了醫院的單人隔離病房。那時蓮姐清晨到垃圾站上班,中午到醫院為他送飯,然後又撲回站內繼續工作。她很記得,那段日子她要到處頻撲,人瘦了幾圈,每天走了很多路,腿甚至不能彎曲起來。「有段日子他已經不醒人事,我一直以為他會死。但不知為什麼有次我從藥房買來什麼鱷魚肉、老陳皮煲成湯給他,他突然就康復了。」她喃喃道。
就是因為丈夫繞過死門關,才間接救了現在的她,「那時他患的是肺炎,會傳染家人,我買了不少口罩放在家。那時買幾十蚊一盒。現在街口賣$140一盒,我一個月才賺九千元,根本捨不得買。」她將糧單端給我看。她今個月加班兩天,不怕病毒,只怕窮。
蓮姐每天清晨五時起牀,七時開始工作,到下午四時下班。最忙碌是早上,垃圾車和貨櫃車從未間斷地埋站,她忙於上落垃圾、推垃圾桶和清洗地板。她形容,「夏天時口罩裝着的汗水滿到瀉」。疫情未爆發時,她有時都會懶於戴口罩。但礙於站內氣味濃烈,在這裏她最好還是要戴齊保護裝備。必備太陽帽,要穿兩對手套,勞工手套在內,防損,膠手套在外,防水;最後戴上口罩,那是她的最後防線,可惜不防水。每次汗水污水交織時,難以呼吸舒暢,總是最辛苦。不過捱着捱着,習慣了,她如是說。
下午四時,完成一天工作,她卻還未下班。她會在超市取一大袋裝廁紙的透明膠袋,「我要到附近的私人樓清潔,管理公司沒有提供垃圾袋,我用這些較省錢。」那,口罩有替換嗎?是沒有的,她戴着同一個,沒有更換。私人樓,說得太好聽,緊隨她的腳步,去到原來是唐樓,就這麼一名女子,腿像鐵一樣強悍,拖着一大袋垃圾從唐六樓拉到地下。重重複複的上落,沾了汗水後的口罩不由自主多次滑落。
不尋常的疫情 尋常的生活
這種風頭火勢,兼做大廈清潔,若遇上家居隔離的疑似病患者,豈不危險?她明顯對我的提問似懂非懂,只是一如以往盡責地清潔。到了所有工作完成,已經是深夜十一時。她的肚子開始打鼓,她知道是時候回家。清潔工的一天,這樣落幕。
回家後,蓮姐才開始吃晚飯。她有一個女兒和兒子。若果兒子那天不用兼職,會煮了飯等她回來,有時煮粥或者煮腐竹糖水。他們住在公共屋邨的二樓,每次她走到屋苑大門,都會聞到有人為她煮好香氣四溢的飯。
去年她的腿因走路太多而微微歪曲,兒子在她每晚回家後,也會替她用活絡油按摩手腳。說起兒子,她的嘴角禁不住向上翹。不過,她當然沒有開口告訴他,每天披星戴月打兩份工,就是為了供這個兒子完成大學學位,每一刻咬緊牙關付出勞力,就是為了付清那每個學期五萬元的學費。她沒有告訴兒子,那些幾乎平凡得像每個基層都會煩惱的事。
笑有時 口罩有時
疫情爆發前,外判清潔公司一直有提供正常數量的口罩。公司十一月時給她一盒五十個,但已經所剩無幾,她靠着一些私伙口罩撐住,現在也快用完。她想再向公司索取,卻只能得到幾個像早上晾曬着的如紙一樣薄的口罩。戴或不戴,她開初是猶豫。現在她會反問我,戴兩個會不會擋多一點?清洗會不會太易爛?
今天政府稱已將9.5萬個口罩分配給食物環境衞生署和房屋署,優先分發給外判合約前線清潔工友。但蓮姐稱,她一個也沒見過或收過。相反,有些教會、工會或是私人機構來過分派給她。
這個晚上,她忘了收起那個早上在晾乾的口罩。
幸好,第二天有義工來派口罩,給她新的一包,解她燃眉之急。她終於不用重用(暫時),不用徬徨(暫時),不用再上班時左顧右盼看看會不會排隊換到口罩(也只是暫時)。
我很記得她收起口罩時的咧嘴而笑,就像新年收到禮物及糖果一樣。隨後見她將口罩珍而重之捧在手心,輕輕對摺再對摺放到口袋的暗格。那一刻,我覺得口罩像鈔票,卻又像一朵綻放的花,有些心意從來比銀碼更重。
(為保護受訪者,報道中名字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