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紮作工藝傳人寥寥可數。全職紮獅頭餬口的,不出十人,當中的老師傅大部分年事已高,早已養尊處優。
四十二歲的許嘉雄,是僅存的其中一位獅頭紮作人。
「我十𡃁歲入行,當時已經話我係最後生。估唔到依家年過四十,仍然係最後生嗰個。」
許嘉雄自幼愛上舞獅,小時候已在武館拜師學藝,被獅頭美態深深吸引。他在學習紮獅頭的路上幾番碰釘,經歷不堪回首的學徒歲月,再「意外」地在十七歲成家立室,為了生計日夜顛倒地趕製紙紮品,到後來創辦專門紮獅頭的工作室「雄獅樓」⋯⋯再後來,他的作品揚威海外,又再後來,紮作被港府列為「非遺」,「紙紮佬」忽然身價暴漲成為藝術家⋯⋯匆匆歲月,起伏跌宕,是他人生的傳記,也是獅頭紮作行業的寫照。
獅頭南下我城 創立獨特風格
許嘉雄的父親是習武之人,擅於舞麒麟,可兒子卻獨愛獅。六歲開始,許嘉雄已迷上舞獅;後來,他選擇讓紮獅頭成為自己的專長,也成為自己的職業。
紮獅頭,有四大步驟:紮、撲、寫、裝。即先以竹蔑紮起獅頭胚型,再將沙紙逐層鋪上獅胚,之後塗上顏料,最後把飾物、耳口和機關裝上,一點都不簡單。複雜的圖案,都是紮作者逐筆畫上。 「我哋畫嘅時候係唔起稿,就咁畫落去,感覺會生動啲。」
這種傳統工藝之所以傳來香港,源自內地五、六十年代的政治動盪,不少富有經驗的師傅偷渡來港,令獅頭紮作行業發展蓬勃。加上內地未開放,外國人想買獅頭只能在香港買,港產獅頭因而遠近馳名,「香港物質豐富,獅頭做出嚟都靚啲,慢慢俾到人一種指標,就係香港專出靚嘢。」
今時今日,本地獅頭作品面對馬來西亞和內地市場的競爭。許嘉雄說,不同地方製作的獅頭各有特色,「馬拉造到隻獅好似公仔咁得意,毛鬙鬙咁,小朋友見到會好開心;內地則是最古老和傳統。」來自廣東的獅頭在港落地生根後,漸漸營造出獨有風格。「香港的則比較富藝術感,好幼細好仔細,亦好注重內部結構,穿喺入面睇落去都係好靚,係顧成個獅頭嘅質感,內在美係好緊要。」
獅頭的製作步驟(由上至下),由紮成雛形、撲上數層沙紙,再到繪畫、裝上飾物,甚考功夫。
隨着本地興起「南獅北舞」,因講求動作輕盈,以往動輒重逾六斤的獅頭都變輕了。現時流行「佛鶴獅」,即集鶴裝的眼大和佛裝的闊大嘴巴特點於一身,配以香港獨有的「刀仔花」尾部較尖的彩繪紋理,就是本地獅頭的特色。近年,傳統獅頭亦漸漸加入創新元素,例如穿婚紗和西裝打扮的獅頭,用於婚宴場合,或是按客戶要求訂造的色調和形狀。「乜都得,你諗得到就得。香港嘅獅頭,永遠唔會係一樣落後嘅嘢。」
「競爭起上嚟,香港一定係最蝕底,因為香港係最貴嘅。」現時,買一隻本地製作的標準獅頭至少得花一萬元,馬來西亞生產的則售約四、五千元,內地出品,最低價竟只需二百元。許嘉雄說,不少人更會拿港產獅頭的藍本到內地找廠商複製,A貨獅頭也只盛惠二千元。本地紮作的成品,貴乎手工;不計材料,舖租、人工已難跟內地廠商比較,「你話一萬蚊貴,當你造足十日,唔計本錢,拆返開都係一千蚊日啫,我學足幾十年,先得一千蚊一日人工,出面閒閒哋做個壽司學徒都八、九嚿水一日啦。」
獅頭變廉價 神聖象徵不復再
今日獅頭愈趨廉價。昔日,獅頭的意義卻遠不止一個表演用的道具,而是作為一家武館的象徵。「每當有新獅開光,佢就係我哋嘅成員之一,以前拿回來後需要拜神,走去廟或者祠堂,請喃嘸師傅,又叫晒一大班師兄弟嚟切燒豬。」為獅頭開光還有一些禮節:點睛,就像嬰兒開眼;參花掛紅,比喻小孩穿上新衣,寓意賦予獅頭靈性,「依家點睛嘅意義,就係俾人知道邊位係老細,哈哈。」當年出產的獅頭十分耐用,每家武館至少用個十多廿年,「以前一間館有幾隻獅嘅話,嗰間館一定好巴閉。」每當獅頭變舊,需要另添新獅,遺棄舊獅的步驟也十分講究;武館的成員需要攜同獅頭再次入廟拜神,然後放火燒掉,升起的煙就像獅頭升天一樣。
上世紀八十年代,一隻獅頭索價萬六七蚊,當年金價每兩才二千多元;許嘉雄說,當年紮獅頭的師傅一年只造六七隻已能買樓。由於價值不菲,不少武館一年才舞得兩次,一次是賀誕,另一次就是師父生日;有資格舞的,都是館內功夫最好的師兄,絕不會輕易給其他徒弟觸摸,「我哋呢啲小師弟,有條獅被摸吓已經好好喇。」獅頭在大部分時間都被放置在特製木箱,並以鐵鏈鎖起。為防潮濕,木箱往往放了很多粒臭丸,連獅頭都被染到發黃。許嘉雄憶起,每次看到師兄們打開木箱,獅頭好像藏在寶盒裏懂得發光一般,印象難忘。為了讓師父早點教自己舞獅,他和一眾熱愛舞獅的師兄弟經常爭着表現武藝能力;連武館送給他的制服,亦珍而重之。
「依家年代變喇,一隻獅頭先用得幾次,甚至用一次就嫌佢舊,當佢係垃圾,因為平咗嘛,亦因為大家覺得佢只係一件道具,唔係一樣有靈性嘅嘢。」他曾目睹一批簇新的獅頭被丟棄在垃圾房,又見過一班獅隊的成員不留情面地踏扁一隻獅頭。「依家俾件制服你,可能都嫌阻埞。」自舞獅表演商業化後,舞獅者彷彿亦變得現實,連帶獅頭也變得廉價。「但冇辦法,社會係不停改變。」
苦學紮作技藝 換來日薪不足四百
接觸舞獅之後,他對獅頭情有獨鍾。十歲未夠,已四處拜訪紮作名家,希望能學到一招半式,怎料原來是妄想。「我學嘅過程係好辛苦。啲老師傅驚你影響佢飯碗,唔肯教人,直程望都唔想你望,就算喺邊度買料,佢都唔想你知。紗紙竹蔑喺邊度買?漿糊點樣煮出嚟?有乜成分?唔知嘅,乜都收埋晒。」十一歲,偷偷在老師傅身旁觀察一番後,亂打亂撞造出第一隻獅頭,興高采烈拿到武館給師兄弟看,竟被取笑像一個蛇頭。屢敗屢戰,繼續製作較像樣的獅頭,怎料將之舞起時,獅子的毛髮突然脫落,整個獅頭開始四分五裂。
「我自己學嗰陣,根本沒人指點迷津。」不服輸,惟有將數個完整的獅頭拆開,研究內裏結構,「噢,原來中間有層布嘅,咁我下次造嘅時候咪又學識囉。」
十二歲那年,他選擇輟學,正式到紙紮舖當學徒。上班隨傳隨到,有早無遲,任勞任怨,是那行頭的辛酸。他說,這一行講求耐性和韌力,每逢賀誕的生意高峰期特別辛苦,因為紮作一定要按時交貨,堆積如山的訂單讓他不得不連夜趕工。
「可是,即使幾努力,做咗十三年,升級做咗師傅,我先得三百八十蚊一日,十日出一次糧,冇錢使就要嗱嗱聲躝返去開工。」
為養家埋首紮作 歎手藝不受社會尊重
「懷疑人生」,是他對當時境況的形容詞。他的師父有四十多年紮作經驗,日薪才剛好四百多元,明顯跟物價脫節;於是,其師父以四字叮囑他:死路一條,老早着其轉行。工時長、人工低,讓他仍堅持留在紮作業的理由,離不開家庭責任。
在那個已不流行早婚的年代,他「意外」地在十七歲結婚生子。為了養妻活兒賺奶粉錢,他不敢貿然轉行,生怕失去了一份穩定的工作,即使辛酸只值三百八,他亦只得硬着頭皮,咬緊牙關。
許嘉雄心裏一直有個迷思:為什麼紮作不屬於藝術,「根本就係一個立體嘅藝術,直情成部3D打印機咁,你俾樣嘢我,我都可以做出嚟。」可是現實總是殘酷,不論他紮的作品有多用心,依然被視為拜祭先人的廉價品。「係社會覺得我哋唔係,咁都冇法。」
後來,他專注於獅頭紮作,卻因為市場往往以價錢為先,本地製作乏人問津;十多年前,他曾把一隻標準獅頭的價格降至二千元搶灘,欲跟內地貨較勁。「但我嗰時淨係喺度諗,點解人生咁辛苦嘅,日日都喺度紮,又冇機會改變,但又唔可以唔做喎。怕冇生意做,又要降價爛做。」那段日子,一晃眼已十幾年。
紮作被列非遺 苦等多年 終獲肯定
「點知,捱得過之後,竟然俾我見到希望。」
二○一五年,港府將康文署轄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組,升格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辦事處,紮作這危在旦夕的行業,跟舞獅一同晉身十大名錄之列,帶動行業起死回生。「呢幾年真係好咗好多,唔好話錢,起碼多咗好多機會去展示(作品)先。」
除了被大眾重新關注,許嘉雄的工藝亦獲外國人垂青。位於澳洲的金龍博物館曾委託他製作一條長百二米的大金龍,並邀請他到澳洲考察博物館裏的收藏品;他說,當自己在館藏中找到不少本地老師父的舊作,感覺不可思議,「原來人哋係咁重視呢樣技藝。」維多利亞州州長曾親自來港,跟他簽訂價值數百萬的合同。那一刻,讓他明瞭,何謂苦盡甘來。「係一種終於被人重視嘅感覺。」
當紮作成為非遺後,整個行業的社會地位也提高了。一切漸入佳境,對許嘉雄來說有點夢幻;才不過是幾年前,做這行的,連餬口也難,「我入行做紙紮呢行嗰時,紙紮,係等同社會最下賤嘅階層,喃嘸佬係道友,紙紮佬係窮鬼。依家呢幾年,媒體開始稱呼我哋做藝術家,我哋做嘅嘢,係一種藝術,都係一種肯定。」他說大概是因為運氣,時勢做英雄,「如果我冇仔女,冇家庭,我應該一早會放棄造獅頭去搵錢,唔會咁積極。當人人都唔做,得返條傻佬喺度做,咁佢咪有機會囉。置諸死地而後生,呢個係我嘅故事,亦係呢一行嘅故事。」
家人 是堅持的理由
在他的工作室內,有一位超齡徒弟,是其七十八歲的父親,在近日交貨高峰期來幫忙,每天穿着裇衫西褲打起領呔,有着一貫老派專業紮作師傅的風範。
「我爸爸本身唔係做呢行,佢退休之後,見我自己開舖後冇錢請人,一個人捱得辛苦,日紮夜紮,就過嚟幫手,比退休前仲辛苦。」說起父親,他提到當年早婚,跟岳母初次見面的一幕,「佢聽到我做紙紮,眼淚係咁流,頭都擰甩,心諗我個女仆街喇,第一句就叫我落咗個仔去。好彩有我爸爸咋,二話不說,幫我俾成十萬蚊禮金,十萬蚊嗰時可以喺筲箕灣買商場舖位喇。」不論是選擇踏入紮作行業,抑或是成家立室,他慶幸父親總是在自己身邊扶他一把,無條件支持自己,「無他的支撐未必可以堅持到今日。紮作入面佢係我徒弟,但人生入面,佢係我師父啦。」
獅頭維繫了許嘉雄的一家;他對舞獅的熱愛,令子女都備受感染。他笑說,家裏惟獨太太不喜歡,「成家坐埋食飯,攞起筷子敲碗敲碟,我又打,個仔又打,好似夾band咁,我老婆就話我哋成班人黐線。」但她太太仍願意在工作室為丈夫埋首工作。
夢想是……做葉問
在疫情前,許嘉雄一年至少製作一百多隻獅;礙於疫情,賀誕的大型活動取消,近三年來,「雄獅樓」出產的獅頭不超過十隻,他們惟有製作殯儀紙紮品維持營運,間中被邀請製作展覽裏的大型花燈。
「疫情冇嘢做,反而我可以多啲時間專心教班。」兩年前,政府委託他開班教授紮作技巧,總共教了八十個學生,其中二十個是學紮獅頭。以往在學習階段障礙重重,現在角色掉換,他卻毫不吝嗇,笑言已將自己懂得的技巧,全都跟學生分享,「因為我想做葉問,當第時啲人諗起紮作,就諗起我呢個一代宗師,好多叻人都係我許嘉雄教出嚟嘅。」
由打工到開舖創業,沿路並不平坦,許嘉雄的人生,三十多年與紮作並存亡。「我又唔係靚仔有型,如果唔係紮獅頭,應該冇幾多人會識得我,我係得呢樣招積咋。」
年輕行外人 學做紮獅傳人
Benji是許嘉雄的其中一位學生,同班同學有退休教師、家庭主婦,較多則是舞獅者。這位九十後,本身任職電機工程界,行業跟紮獅頭風馬牛不相及,唯一相同的是,紮作和工程都講求清晰邏輯。
在紮獅頭的人當中,Benji年紀算小。他解釋,參加課程,因為自己曾在小學課外活動接觸過舞獅,加上兒時爺爺喜愛看《黃飛鴻》武俠片,耳濡目染下一直對獅藝有着情意結。相隔十多年後重遇,他嘗試從藝術品角度欣賞獅頭的美。「舞獅嘅人同行外人覺得嘅靚,或者未必一樣;可能佢哋會追求工整,追求傳統嘅,我哋可能會被色彩繽紛、配色所吸引,好似一種裝置藝術咁。」
「本身我以為學紮獅頭都算冷門,冇諗過有咁多人上堂。」他們都在許嘉雄的工作室上課,課堂時數原本設定為廿四小時,結果他們的作品,前前後後共花了近一年才大功告成。他回想,由第一步的開竹削竹,都要花點時間才上手,「我哋本身對獅頭冇乜概念,有啲細節好似眼、口等部位,望落簡單,係造落先知有幾難。」
紮作這門手藝承傳自上一代人;行業前景不明朗,隨着社會科技化,加上入行者缺,學習時間長,紮作需時亦長,他亦恐怕紮獅頭將在未來失傳,「每一代人都會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將來到八、九十後變咗社會上嘅老人家嗰時,一些舊有的習俗和工藝,就會失傳。」
他雖說自己未有考慮轉行投身紮作業,但他認為,即使學的人只當紮作是一種興趣,只要愈來愈多人學會,愈有機會將這傳統工藝代代承傳。「我覺得我都肩負呢個責任,但係我呢刻未學滿師,起碼要好似佢咁叻,可以唔使起稿都紮到心入面嘅嘢出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