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二十一歲,簡嘉亨今年首次為港隊披甲上陣,成為香港史上第一個巴基斯坦裔的「大港腳」。
今年七月,香港隊在東亞盃對戰中國,簡嘉亨後備上陣,惟表現未見突出;一時之間,他的Instagram帳號湧入過百條訊息:「Please quit Hong Kong team!」、「返巴基斯坦啦!」、「南亞賤種!」……
香港,自詡「國際城市」,但領「國際」紅利的也屬某種膚色及階級限定。來自巴基斯坦或印度的移民,膚色比較深、出身基層的,領受的污名更多、被安放的位置更邊緣。簡嘉亨雖年輕,但不莽撞,歷練教他澄明沉着。「佢哋鍾意講咩就講咩。佢哋有期望,所以失望,足球世界係咁樣。」他愛低調,但不會低頭。足球或招來腥風惡言,但他也相信足球本身是一個大愛與共融的自足星球。「在足球裏,你唔會見到不一樣的膚色及文化。你唔會介意邊個來自咩地方。它自然地將人連結一起。」
每逢星期四晚上,向來歡迎難民及少數族裔參與的香港難民足球隊All Black FC(簡稱ABFC)都在九龍城的球場練波。曾為隊員的阿亨,現為義務教練。有學生特別找來跟他合照;隊中也見他的弟弟、表弟,一邊跑圈一邊跟他揮手Hello。明明就如球星般耀眼,怕醜的阿亨比平常更羞澀,面對攝記請他在學員前示範扭波的請求,一臉不好意思,生怕自己搶光環。
從村落男孩變成異鄉他者
ABFC的教練Coach Daddy在害羞的阿亨前,袒露自豪滿溢的心情:「我早幾年已講過,阿亨是Future of Hong Kong!」這個Future of Hong Kong,當年不過是流連葵芳街場的𡃁仔一個。Coach Daddy在場邊看到他,立即把他招攬到ABFC。阿亨也在訪問中提及幾次,在街場發掘他的Coach Daddy,跟ABFC創辦人Medard,都是他的恩人。
然而,阿亨的童年,其實與足球無緣。他在巴基斯坦鄰近北部城市阿塔克的村落成長。他的童年簡單但愉快。巴基斯坦宗親網絡緊密,他跟一大班朋友及親戚一起成長。十歲,他隨家人移民至香港。一下子,從小村莊裏人人也認識的鄰家男孩,變成高速運轉的大城市裏,大街上唯一一個棕色皮膚的他者。香港人不愛辣,他卻總愛好香料及咖喱;剛來港時連英語也不會,到餐廳無法點菜、搭的士也難以跟司機報上地址。不一樣的膚色,成為他永遠被標誌的身份(marked identity)。作為主流大多數的華裔港人,大概無法完全明白,像阿亨這樣,不時在港鐵上發現鄰座乘客唾棄逃離的心情。「的確唔太好受。」但阿亨聳聳肩,說:「老實講,我知道我們在香港的名聲唔好。但每一個地方,都會有好人和壞人。」
無法改國籍 從球會流連街場
是運動幫助阿亨融入香港。起初,他玩的是巴基斯坦最受歡迎的運動板球,更曾獲選香港板球總會U17青年賽最有價值球員(MVP)。但因他與朋友常被公園保安驅趕,十一歲時,他開始學踢足球。阿亨帶點尷尬地說:「起初我踢得很爛。我踢的是街場,有時連街場球隊也入不到,我想是因為他們都不想選我。」但天資優厚的阿亨愈踢愈上手,更加入了東方青年軍。前途大好,卻想不到攔着他跟腳下足球的,是一本護照。護照問題也反映了香港少數族裔人士的「不一樣」待遇。他們如需申請香港護照,便需加入中國國籍。儘管部分少數族裔人士已居港多年、甚至土生土長,但往往要花上長時間等候申請獲批,甚至遭拒也不知緣由。本地球會聘請外援有一定限額,競爭激烈,所以阿亨若想成為香港職業球員,必須得到香港護照。因此阿亨未能升班踢預備組聯賽,只能黯然退會,回到街場。
ABFC的Coach Daddy就這樣找到了流浪街場的阿亨。主張提倡種族共融的ABFC,專門為因國籍或難民身份而無法成為職業足球員的人,提供一個訓練及參賽的空間。無法入港籍的阿亨,在球隊找到一樣失落的彼此。
轉國籍、棄守齋戒 為圓港隊夢
ABFC創辦人Medard說,他記得當初第一次見到阿亨練波,看見他技巧、動作水平極高,「那時我們已覺得他會成為職業球員。」
當時ABFC成員多是魁梧健壯的非裔球員,但簡嘉亨不但拍得上他們,在比賽中也頻頻入球。為了讓阿亨有更美好前途,Medard大方割愛,把他引薦予愉園教練鮑家耀,說服他先跟阿亨簽合約,讓他十八歲時再嘗試申請護照。職業球會對體能及技術的要求更高,於是Medard在阿亨轉會前帶他跑山,克服艱苦訓練。「阿亨有永不放棄的態度。就算訓練多辛苦,他也從不缺席。」他說。
阿亨二十歲時轉投南區冠忠;二十一歲獲選入港隊集訓,更被選為港隊代表出戰亞洲盃及東亞盃。阿亨收到消息時,好不激動:「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為這目標努力咗好多年!可以穿上香港隊球衣,代表香港隊出賽,我非常自豪。」
作為香港足球代表隊第一個巴基斯坦裔球員,宗教與文化間的衝突,一樣在青草場上展開。阿亨於今年四月參與港隊本地集訓,但適逢是齋戒月,阿亨無奈放棄日出後禁吃、喝的戒律,以保持最佳狀態。因此他亦費了一番唇舌說服難免失望的母親。另外,因巴基斯坦政策規定,持有巴基斯坦護照人士,需要年滿二十一歲才能自行轉換國籍;二十一歲以下的需由父親陪同才可改籍。因此,為了讓兒子可圓夢當上本地職業球員,阿亨的父親寧願放棄自己國籍,跟兒子一起申請香港護照。阿亨雖苦笑指父母都不熟悉足球,也從不看他比賽,「但他們不但從來沒反對我追求足球,甚至為我做出各種犧牲。」
望鼓勵少數族裔年輕人追夢
阿亨常言,他是他族羣中幸運的一個——得到一紙職業足球合約,可以為夢想奮鬥,而不是為生計奔波餬口。「我看到許多少數族裔朋友,因為貧困,因為遠方親人,迫於無奈放棄夢想。」他說。在ABFC球場上,看到一張張稚嫩的少數族裔孩子臉孔,阿亨深明他的使命是成為這班年輕人的模範。他記得他代表香港出賽時,平時教導的孩子組團支持,在觀眾席上為他吶喊助威,讓他好不感動,也令他好想把足球夢傳承到下一代。
阿亨指着眼前跟着ABFC操練的球員,說:「他們很多也是來追夢的。在這裏踢球沒有收入,他們都在白天從事不同工作賺錢,好讓他們繼續踢球。」阿亨又指希望他能鼓勵更多少數族裔奮力追求夢想。「如果我都可以,點解佢哋唔可以?」
他相信足球世界裏,不分國界與膚色。也希望香港這座城市,不再對他的羣體投以異樣目光,因像他這樣的少數族裔球員,一樣可以為此城射入一記好球。「希望香港人明白,我們也是香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