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開五十年歷史的古董木書枱,Lily一臉凝神,拿起原子筆寫自己的回憶錄—一個基層單身女士是如何卡在公屋申請制度十三年。
這座古董實木書桌不像大眾想像的劏房戶傢俱,它立於八十呎內劏房的中心,其溫潤色澤,為斗室增添一點溫度。Lily說,媽媽七十年代購入太子唐樓私人單位時,送她這書枱。這書枱見證一家愈搬愈細,也伴她同渡照顧媽媽至離世的十年,最後隨她來到這剛好八十呎、只剩她一人的家。
英國女性主義先鋒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曾說:「女人若要寫作,要有自己的房間,和一筆屬於自己的錢。」Lily談不上有錢,但她有一間八十呎劏房,與一張盛滿記憶的書枱。她不知道世上有沒有人關心自己的故事,但她想寫,用自己的筆觸記錄自己身上無人在意的傷痛與現實。
現年五十多歲的Lily在社福機構任文員。按二○二一年數字,逾十八萬十五歲及以上劏房戶裏,當中三成從未結婚。Lily便是這五萬四千人之一。
按政府去年底出爐的「簡樸房」規管制度諮詢文件,Lily家分隔廚廁的牆壁未延伸至天花板,屬需被取締的劣質劏房。對此,Lily內心忐忑,只期望已排公屋十三年的自己能在簡樸房政策實施後的寬限期內,能夠獲派公屋。
比起取締劏房 更想要的是公屋
「我經常覺得我們最終不是要劏房,我們最終只是想要間屋。我不知道他是否偏離了我們的訴求?」她問。她認為劏房街坊最終想要的是公屋,而劏房不過是建屋量及房屋政策引致的問題。她質疑,「政府只着眼於取締劏房,而非街坊之前提出優先處理安置問題,唔通要我到時冇安置需出街瞓?」
房屋階梯往下流 從私樓徙至劏房
港府一直以「房屋階梯」為房屋政策願景,以公共租住房屋為基層安全網。隨公屋租戶有經濟能力時,便可購買門檻較低的資助性房屋,如綠置屋、居屋等,日後再有能力便換私樓。由公屋換居屋,再由居屋換私樓,就是主流社會理想的置業階梯。然而,Lily從這條階梯向下流,現在仍沒法走進這場遊戲的起點。
她的住屋故事得從二○○八年說起。十七年前的中秋節,美國因次按危機引發全球金融海嘯。當巨浪湧至香港,Lily的媽媽剛好需要賣掉太子唐樓物業,償還債務。一家人安居之所終以低於港幣一百萬的售價急售。「(那時)又要上班照顧媽媽,又要賣房子,我兼顧不了。所以售價其實是偏低的。」Lily說。
賣樓後,哥哥搬離自立,她選擇一個人肩負起照顧長期病患媽媽的重任。Lily帶着媽媽看租盤,選擇一個長者也能認路回家的社區。最後兩人租下三百呎的深水埗唐樓單位,相依為命了十年。那時媽媽被確診腦退化。為照顧媽媽,Lily決定轉工,在同區、但人工較低的社福機構工作。有次媽媽生病,她試過化身時間管理大師,利用午膳時間買飯再送給媽媽,照顧好母親用膳後,又奔回同區辦公室工作。
直至業主決定一夜加租一千八百元,其時Lily月薪僅萬餘元。一方面,她不希望媽媽需重新適應新住所;另一方面,亦分身不暇找新單位,只好順應業主建議,把閒置房間分租出去,幫補收入。
Lily媽媽離世前,一直自覺虧欠了她,未能為唯一在世的女兒留下甚麼。但Lily對母親並無怨言。作為女兒,她一力承擔照顧媽媽的責任。媽媽生病後不希望入住老人院,Lily盡力為她達成居家安老的心願,並為此感到自豪。
七年前,Lily媽媽離世。Lily不想留在與母親同住十年的空間,觸景傷情,亦不想再任二房東照顧別人。她說:「我喜歡自由,最後我還是選擇自己獨立住,但是一個單位我負擔不起,所以唯有選擇劏房。」在劏房裏尋覓自由,像是矛盾的基層生活現實。
卸下照顧者重任 嘗試一個女人生活的自由
Lily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五千元以下的月租,與一個徹底獨立的空間,包括獨立廁所。當時她來到現時的單位,日光穿透六扇窗,照亮八十呎空間。「我要有光。我要有空氣。我要覺得是家的感覺,就是這間房。」
美中不足是愛煮飯的她從此只能蒸餸。她試過在室內煲煮食物,但油煙蒸氣困在室內,事後需開冷氣抽氣。她說:「我沒辦法,所以我不是很享受在這個空間煮食。如果我有一個大的廚房,我是會下廚的人,但在這你講究不了,填飽肚子,不會弄到很多油煙的,我已經很滿足。」現在她家中只有一個小多士爐與電飯煲當廚具。一切從簡的還有她的菜單,在蒸菜或焗午餐肉外,近期她最愛吃沙律與超市特價兩餸飯。
被問到一人生活與和母親共住時感覺有何不同,Lily瞬間哽咽道,「不要問這個問題。雖然我是過了,但每一個傷痛的人也抑壓了很多記憶。只不過我不釋放出來,我會知道我的隱密去到哪裏。」
母親離世除為她這照顧者,帶來七年未解的喪親之痛外,更一重影響是延長了她輪候公屋的時間。今年是Lily輪候公屋的十三年,原先她與母親同排「天倫樂」優先配屋計劃,(按:「天倫樂」為家有長者的公屋申請者提供優先編配單位計劃),惟時值公屋供應量較少的時期,三年上樓目標在她身上成空,她和媽媽排了五年也等不到公屋。喪母後,她被調回單身人士輪候冊,意味她的公屋申請將遙遙無期。她苦笑道,只能歎自己不夠運氣。
母逝後重輪公屋 排足十三年未見曙光
在公屋申請制度裏,單身人士被歸入「非長者一人申請者」類別。本刊曾向房屋局查詢非長者一人申請者平均輪候時間,局方指未有備存相關數字。香港社區組織協會二○二四年發表研究報告指,有兩成二受訪的非長者一人申請者已輪候公屋達十年或以上。一般家庭與長者申請公屋平均輪候時間為五至六年。而單身人士排的隊為「配額及計分制」,「配額」是每年可供應量的10%,分配予非長者一人,去年度可供分配的單位為二千二百個。而這二千二百個單位,需按「計分制」達上樓分數後順序分配,分數按年齡遞增。
截至二○二四年九月底,公屋輪候冊上累積約九萬一千宗非長者一人申請,佔整體申請約43%。社協副主任施麗珊指,現時近十萬單身人士正輪候公屋,「其實單身人士每年最多二千二配額,你一除這個數字就知道,要四十多年(才能消化所有非長者一人公屋申請)了」。
這些年來,Lily只見上樓分數不斷調升,「原先是還有三個月見主任(詳細資格審查),後來就七個月,再後來就九個月,一直這樣累積上去。」
身為單身女性,Lily一直認為現今的社會福利制度並不利有需要的單身人士。她以政府現金津貼試行計劃(按:政府於二○二一年推出的津貼,旨在紓緩基層家庭因長時間輪候公屋面對的生活困難)與簡約公屋為例,指出兩者申請資格只開放予正輪候傳統公屋的二人家庭及長者一人申請。「你又不當我們家庭,我不至於到長者,我經常覺得我們這幫就是夾心人,夾住在中間,而受漠視和歧視最多的那一批。」
曾被勸結婚可加快上樓
曾有傳媒報導,單身女劏房戶指,房屋署職員曾對她說結婚可以加快上樓。原來也曾有人對Lily說過同一番話,她心裏即時反駁,「結婚是買菜嗎?說結便結?」她認為自己有底線,不願違背原則說謊。
去年Lily於家中滑倒,硬生生倒在地上,種種卡在制度的鬱結隨病情爆發。她曾以為自己很快康復,惟隨後幾天裏,她每當動身,便想嘔吐,友人替她報警,送她往明愛醫院。醫生說她第十二節胸椎塌陷,嘔吐是身體回應傷痛的本能反應:「每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痛是不一樣。你會嘔,就是那個身體告訴你,你的痛已經是你的身體承受不了。」醫生讓她留院躺平五天,除物理治療外,禁止移動。過去十多年的得與失,那數天在她腦海流轉,她決定為自己寫一本回憶錄。
養病期間,她一邊交接工作,一邊製作PowerPoint,逐頁寫下公屋申請制度如何歧視單身人士。她說,原來寫出來,才明白自己過去經歷的無奈、委屈、不公平與心灰意冷。她認為若自己早知制度如此不利單身人士,需輪候十多年,又大大影響自己情緒,寧願再節衣縮食供樓。「但係好可惜,已經騎虎難下,無論歲數及可以搵錢的時間都已經過晒,too late。」她惟有每天也打開書桌,著手寫一本屬於自己的基層劏房上樓回憶錄。
生性樂觀的她笑言,住劏房讓她學會了很多事,見識世界百態。現在她在當眼處貼滿不同的聖經金句與鼓勵字眼,提醒自己撐下去。「你可能要住七、八年,你每天受苦,不如創造一些地方,令到你自己可以生活得開心一點。」她說。
單身人士一九八五年始獲申請公屋資格
香港城市大學社會及行為科學系(社會工作)助理教授陳紹銘博士表示,早從香港房屋早期發展史中,已見單身人士的住屋需要不被重視。
政府資助房屋最初並不開放予單身人士申請。即使單身人士受清拆或執法影響,亦只可以在與其他人士同住情況下申請公屋。一九五四年,政府於石硤尾興建首個徙置屋邨予受大火影響的低收入家庭;三十一年後,直至一九八五年,房屋委員會為回應年長、受重建影響或居於臨時房屋區的單身人士住屋需求,始放寬予單身人士申請公屋。
二○○五年,房屋委員會指因單獨申請租住公屋的年輕人數目颷升,而推出配額及計分制。翻查當年立法會討論文件,房署亦明確表示以「成本效益」角度出發,認為公屋單位安置一人申請者所需的成本,遠較安置二人或以上的家庭為高。同年,有單身青年與關注團體到房委會請願,質疑相關安排牴觸《國際人權公約》有關歧視及住屋權的條文。
陳紹銘指,過往房屋政策都是以安置家庭為主,一般說法都是在房屋較有限的情況下,有小朋友的家庭一般會獲優先處理。
他認為,整體上房屋制度甚至香港的福利制度都不太有利單身人士,不少福利津貼初期都不接納單身人士,如交通津貼也是經一番爭議才開放予他們申請。「正正是社會單身開始普遍,政府或政策上應該是更加favor(有利)單身。」他說。
獨身生活成全球趨勢
隨生活與經濟環境改變,許多已發展東亞地區如日本、韓國及台灣近年亦面對家庭結構改變與少子化問題。香港亦然,過去三十年遲婚或不婚情況越趨普遍,單身人士人數近年不斷上升。全港一人住戶數目由一九九一年佔家庭數目不足14.8%上升至二○二一年達20.2%。按政府估算,二○四六年香港一人住戶數將達23.8%,緊隨佔全港住戶最多的二人家庭,成為香港第二多的住戶,突破七十三萬戶。
「整體上我覺得單身的需求很大」,陳紹銘指出,單身人士整體對住屋的需求應該上升,但單身人士申請公屋的數字卻下跌了。他認為,這與近年政府以行政措施收緊公屋申報機制有關,單身人士無法持續維持入息上限(註:約一萬二千九百四十元)收入十多年。
葵涌劏房街坊會成員吳堃廉認為,基層單身人士的生活需要並不會因為單身而減少。他說:「如果那個單身人士是符合貧窮線,他也是在政府的門檻裏,也是符合公屋要求的,其實他的住屋需要不會比其他羣體少。但是他們就更加容易被排除在外面。」
房屋局:推動家庭為社會核心
房屋局回覆本刊查詢指,因公共房屋資源有限,須把珍貴資源分配給最有需要的人士。局方又指,不論是傳統公屋、資助出售房屋或簡約公屋等公共房屋分配均以家庭為先,以推動家庭為社會核心的主流價值觀,並維繫及促進家庭和諧共融。而在編配公屋單位時,一般申請者會較非長者一人申請者優先得到照顧,事實上房委會的政策設計並不鼓勵單身四十歲以下青年人排公屋。
局方認為,在現時公營房屋供應仍然相對緊絀的情況下,房委會於二○一五/一六年度,把非長者單身人士每年配額由擬編配予一般申請者和非長者一人申請者單位總數的8%增加至10%,認為上述安排已在滿足一般申請者和非長者一人申請者的需求中取得適當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