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灑不明液體】潑暖水也是性暴力！向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長期被輕視 受害女生開專頁收集逾150宗個案 製黑點地圖 警方曾斷言：這些是個別事件，我不覺得有甚麼特別
今年二月初，Charlene在Instagram上刷到一條影片：一位叫做Lily的女生拍下她的淺色長褲，赫然看見臀部位置淋濕了一大片，她說自己在旺角等紅綠燈時被潑灑不明液體，並提醒其他人注意安全。Charlene的手止不住顫抖，心跳得很快，她去年七月被潑灑不明液體後的情緒再次湧上心頭：羞恥，懷疑，自責，無力……不過如今更添了一層憤怒。原來有此遭遇的不止自己一個，原來這種性暴力時至今日仍在發生。
在Lily的鼓勵下，Charlene在Instagram設立「向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關注組」專頁（@pissed_us_off）。截至三月一日，關注組累計收到一百四十三份受害人投稿，當中有人遭遇類似事件兩次以上，合計收集一百五十五宗個案，由此製作的地圖顯示案發黑點遍佈港九新界。
愈來愈多受害人聚集發聲，將長期被警方、社會輕視的「非接觸式性暴力」搬上輿論焦點。二月二十三日（關注組成立的第十七日），警方在銅鑼灣拘捕一名五十六歲男子，表示相信他與至少十三宗同類型案件有關。
消息令很多受害人感覺欣慰，但絕非代表事件就此拉下帷幕，仍有很多問題值得深究：受害人投稿時間最早可追溯至二〇〇四年，為何此類性暴力事件長期被忽視？即使受害人當場報警，為何事件最終會不了了之？罪犯只此一人，還是多人犯案？女性在公共空間的安全可如何得到保障？
私密部位被潑灑感羞恥 難以命名的性暴力
去年七月十九日，Charlene從灣仔地鐵站A出口出閘，她走了幾步就感到臀部有暖感，回頭看見長褲臀部位置已經濕透。她整個人僵住，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同行的兩位女性朋友看見她停下腳步，才注意到她的長褲被人淋濕，於是把她拉到石柱一旁，躲避行人的奇異目光，隨即一起向地鐵職員求助及報警。
Charlene回憶，警員到場後表示事發地點是閉路電視盲點，問她：「有沒有得罪人？有沒有仇家？」「他會從那個方向去想的。我都挺不舒服的，為甚麼最後好像變成我的錯？要麼就是問我『有沒有捉到人？有沒有見到當事人？』我見不到，CCTV也拍不到，好像都變成是我的問題，他們就會覺得沒有甚麼東西可以做的。」Charlene稱，她的報案最後被列作「雜項」，事件也不了了之。
她當時穿着一條半濕的褲子離開地鐵站，感覺非常害怕和嘔心：「是精液嗎？是尿液嗎？我被猥褻侵犯了嗎？」她甚至回到家中認真聞了褲子的味道，是無色無味的。她仍然難以理清發生了甚麼事，也曾嘗試說服自己「可能是有人不小心把水倒在我的褲子上」，但依然感覺很不對勁。
直至看見另一受害人Lily的影片，以及此前在Instagram專頁「軒軒萬事屋」看見其他女生的匿名投稿，Charlene才認識到這並非單一事件，而是針對女性的性暴力。Lily回憶道，她今年二月初在旺角過馬路時被潑不明液體，「我覺得很害怕，不敢回頭看，只敢用手摸一下褲子，聞到一股很淡的尿味。因為我自己一個人，看不到後面，不知道濕的範圍是如何。然後在過馬路的時候，有些人從後面走快兩步站到我前面，去望我的樣子。我心想，為甚麼要這樣看我？然後回到家後才發現，原來整條褲子都濕了，那些水漬好像「瀨尿」的感覺，所以我猜那些人故意看我是在想為甚麼那個女生會「瀨尿」。那時候很羞恥，很生氣，又很無助的感覺，回家打給男朋友說起這件事，說着說着就哭了」。
「我知道這是一個性暴力，我很肯定這是性暴力。」Charlene進一步解釋，「性暴力的含義就是不情願加性意味，首先這是一個不情願的事，沒有人會想到自己無緣無故在街上被攻擊。第二就是涉及到私密部位，無論精液還是其他液體都好，他不是噴在手腳，是噴在臀部，這是一個令人如此尷尬和不應該會被侵犯的領域。」
然而，風雨蘭服務經理曾秋娜表示，目前外國和本港法例均沒有直接針對「向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的性罪行，這既會讓當事人很難尋求司法幫助，也會令社會低估此類性暴力的嚴重性。Charlene也感到難辦：「很難向公眾解釋（這是性暴力），因為在香港，非禮會牽涉肢體接觸，性騷擾可能是言語或者身體上的一些性意味侵犯，但（向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都沒有這些特徵。排除、排除、排除，前段時間我找到一個字，覺得比較相關，那就是『非接觸式性侵犯』。」
曾秋娜表示，這個名詞出現在香港法律改革委員會（法改會）於二〇一九年十二月發表的《檢討實質的性罪行》報告書中，當中建議新法例加入「作出涉及性的射尿液、吐唾液或排出其他體液的行為」為性侵犯罪的構成元素。但是相關建議在立法層面仍然是初步階段；未來即使實施，「向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也未必符合定義提及的「射出」「體液」等元素。
獲勇氣開設關注組專頁 我們不是孤單一個
Lily是近日第一個通過影片講述此類性暴力事件的人，在留言區裏，至少五、六十個女生說自己有類似遭遇，時間跨度從十年前至近幾年不等。不斷發生的類近事件，終於教受害人認清其性暴力性質。Charlene也是被Lily的勇氣所打動，決定開設網上專頁。
Charlene此前曾拜託「軒軒萬事屋」發帖說，如果有其他女生想一起報警或對此做些行動都可以聯絡她，但是當時沒有收到任何回覆。「去年七月發生的事，到今年二月我的情緒還沒有緩過來。但那些情緒好像也有一點告訴我，我要做點事，如果再不做點事，我會覺得很委屈，壓抑得很辛苦，但我不敢自己一個人做。到了看見Lily的Reels，我DM她同樣的內容，但是她很快就回覆『好啊，做啲嘢』。Lily她出了個Reels，已經走出了第一步，其實給我很大的勇氣。已經有人走出來了，我就可以走下去。」Charlene說。
今年二月七日，她在Instagram設立「向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關注組」專頁（@pissed_us_off），不足一個星期已經收到超過六十個投稿，情況嚴重到令她震驚。當時是新年假期，她一個人從早忙到晚，甚至在凌晨時分也在整理投稿數據，「我是睡不着的，剛剛建立專頁的時候。我想起那件事感覺很害怕、緊張，那種感覺同時令我整個人很亢奮，我停不下來，我只能繼續做」。
隨着關注組收集到越來越多受害人的投稿，事件引起各大媒體關注，Charlene一開始不敢自己一個人去接受訪問，Lily知道後會陪她一起去；很多女生在私訊中說起自己的故事，或者她向其他女生說出自己的經歷時，彼此都將一些埋藏很久的事情和情緒釋放出來，而那些無力感和自責在此過程中漸漸減少了。
Charlene從與大家的連結中感受到一股力量：「就是那一刻，當一個單獨事件成為一個集體事件的時候，別人就不可以說『是你想多了』。這件事是真真實實地存在，我有很多很多個見證，而每一個人說完自己的感受之後，都會慢慢將一些藏了很久的東西釋放出來。我現在可以很大聲的說，這個是一個性暴力，這是對我們一班人的性暴力。而在這裏，我們有一大班人共同去面對（加害人），我們不是一個孤單的人。」
累計搜集逾百投稿 時間可追溯至二十年前
關注組開設一周之後，投稿的人數有所下降，Charlene以為加害人不敢再犯，也以為事件可能很快會結束。沒想到，在二月十八日的下午三時多，一個女生私訊她說剛剛在旺角被潑灑不明液體，Charlene很快發帖講述事件經過，提醒大家加害人在旺角出沒。
「四、五個女生當日聯絡她說也有這樣的事，隨後那幾天都收到都是十八號的投稿，總共差不多有十四個。那天我就在想，會不會是多於一個人犯案呢？我就在地圖裏整理投稿事發時間和地點，砌完之後發現，時間沒有重複的。你見到兩點多、三點多在旺角，四點多、五點多在灣仔，然後就穿回旺角，時間線上完全充足的，所以那天有些女生開始問報警的事。」Charlene說，不同於往年遭遇類似事件的女生，近日的事主更加清晰地知道發生甚麼事，也更有意識和理由報警求助。
截至三月一日，關注組一共收集一百四十三份投稿，其中有人遇到類似事件兩次以上，合共一百五十五宗個案，時間跨度由二〇〇四年至今年首兩個月。Charlene不斷整理統計投稿數據，繪製了一個事發黑點地圖，也從中發現了一些明顯的作案特點。她發現，其中一名投稿人的性別認同是男性，其外套背部沾有不明液體，而其餘全部都是女性（佔比高達99.3%），被針對潑灑的部位都是臀部；不明液體包括無色無味的液體，也有疑似尿液、精液；加害人專門選擇人多，而且流動性很高的地方作案，譬如地鐵車門開啟、人來人往的街道、或過馬路的時候；他也專門針對穿長褲或者長裙的女生潑灑不明液體。
「很多女生都會自責，事發當時自己沒有反應過來，當時沒有捉到加害人。而事實上，這個手法讓人很難反應過來，他專門針對穿長褲或者長裙的女生潑灑不明液體，液體透過衣物至接觸到皮膚時有一段時間，滲過的過程其實他都已經逃走了。加上犯案通常都在人多、流動性高的地方。這樣叫受害人如何去捉住他呢？其實真的不是她們的錯。」
鑒於愈來愈多受害人近日不斷發聲，部分人也選擇報警，警方在二月二十三日在銅鑼灣截獲一名五十六歲男子，當時他正向一名十七歲女子臀部潑不明液體，即場將他拘捕。有媒體引述旺角警區重案組第一隊高級督察余曉姸交代案情指，警方在今年一月二十日至二月十八日，接獲九名十六歲至三十二歲本地女子報案，指較早前在旺角西洋菜南街近旺角地鐵站行逛時，突然被人於下背及臀部位置淋不明液體。關於被捕男子，警方相信他與最少十三宗同類型案件有關。
是不是倒瀉水？警方：「我不覺得有甚麼特別」
對於近日的拘捕消息，包括Charlene在內的很多受害人都感覺欣慰：「很多人都很開心，我也開心的，原來大家的投稿，大家的說話是會推動一些轉變的。因為我想如果開了專頁之後只有我自己說，應該不會有人理我的。但是因為有大家說，所以這件事才可以令警方、媒體關注。」
不過Charlene也在思考：「如果警方能在那麼短時間內已經鎖定疑犯，還辦了記者會這麼高調，其實是不是可以再早點重視這件事呢？」她在去年七月報警，最近幾日才被警方通知去錄口供。警方曾表示她的案發位置是閉路電視盲點，Charlene最近特意重回案發現場查看，發現那裏在今年二月底才加裝攝像頭。
對於警方的處理手法，受害人Miracle也有不滿。她事發的時間更早，大概發生在二〇一五年某天傍晚六點多，當時是下班時間，她走出港鐵銅鑼灣出閘口時被潑灑不明液體，當場決定報警。在港鐵職員協助聯絡下，一位警察來到現場，「他聽了我講述事發經過，然後說『小姐照我睇呢，其實這不是甚麼奇怪的液體。我想可能就是有個小朋友含了一啖水，可能唔小心、百厭吐在你身上。又或者可能是，有些人在你後面不小心開水樽，就倒落你隻腳上』。」
「那位警員還跟我說，『其實這些是很個別的事件，之前都沒有發生過，我又不覺得有甚麼特別。如果真的之前發生過的，我們這些案件全部都會有file，都會有記錄的』。他還反過來問我，『（倒瀉水）這些事是不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在你身上呀？』。」
《Yahoo 新聞》曾向警方查詢女性被潑不明液體案件的整體情況，但警方表示無法以犯案手法分類，指同類犯案手法有機會落入「雜項」、「向警方求助」等，因而無法證實最早發生的一宗是在何時何地、過去一年接獲幾多宗報案等。
Charlene表示，「雖然警方沒有把這一類案件專門分類，但是我已經收到一百四十多個投稿，我的專頁只是冰山一角。所以希望類似事件再發生時，前線警員可以提高敏感度，意識到是有人作出了暴力事件，而非再去質問受害人。」
Miracle也說：「我覺得警方的專業度很需要去改進。因為其實除了我（求助受阻），我身邊有朋友之前在街上被人無緣無故地拍照，她去找警方求助，警員第一句就問她：『是不是因為你穿短褲呀？你條腿那麼長』。」Miracle感覺震驚：「嘩，警方都叫做受過訓練，竟然可以說出一些這麼不專業的東西，直情係冇（任何性暴力知識）。」
繼續追問：一人重複犯案？多人作案？
二月二十六日，相關案件在西九龍裁判法院提堂，被告李國定（五十六歲，地盤工人）被控一項「作出有違公德的行為」罪，指他於今年二月二十三日於銅鑼灣記利佐治街外作出性質猥褻，淫褻及令人憎惡的有違公德的行為，即向女子X臀部位置潑上不明液體。
Charlene搜索資料發現，二〇〇七年有同名被告被控非禮罪，判囚三個月，懷疑其被釋後重複作案，「那我就想他今次判多久呢？他甚麼時候會放出來呢？遲些放出來，他會不會再做呢？」
雖然如今網上出現大量受害人，但至今被捕的加害人似乎寥寥可數，除了上述被捕者，警方一月以「遊蕩」罪名，拘捕了一名同樣以不明液體灑潑女子身體部位的男子。
Miracle對於犯案人數也有疑慮：「我覺得（警方）很後知後覺。首先我不覺得這是今年才發生的事，我看回關注組的post，見到二〇〇四年就已經有這樣的事，而我相信不止我一個人有求助。但是（警方）他們現在才捉到一個這樣的人，其實究竟是不是只有一個疑犯呢？還是可能還有更多？或者可能他們背後是一個組織？這些都是未知。」
就算潑暖水 也是性暴力
事隔近十年，Miracle向關注組投稿講述自己被潑灑不明液體的經歷，一來是想大家意識到此類性暴力存在之久遠，二來她想反擊部分留言：有時見到一些comment會說，可能是女生穿了很薄、很淺色的褲子，所以才會這樣（被潑灑不明液體）。我想告訴他們，其實不是囉，我那次穿的是深色的牛仔褲。」
遭遇私密部位被潑灑不明液體此等無妄之災，很多受害人不僅在報警時被視作個別事件，也受網上言論質疑，要求檢討其穿着。
「對於外界來說，他們沒有辦法去意識到那件事對受害女生的長遠創傷。他只會見到『你條褲濕了，很多是無色無味的液體，還未必是尿。那乾了就沒事囉，何必這麼大驚小怪？』那你關心的是那件衣服，不是那個人。」Charlene說。
包括Charlene自己在內，就算事發後過了一段時間，但仍然難以抹除這件事的記憶。「在二〇〇四年有類似遭遇的投稿者告訴我，因為關注組的帖子，她突然記起了所有的事情。都不止一個人有這種感覺，很多人都這樣說，已經隔了很久了，已經很多年了，為甚麼還是會這麼傷呢？」
「會驚，會擔心自己的安全。始終地鐵是公眾地方，也有很多CCTV，但他們竟然可以做這樣的事！」Miracle說：「（潑灑不明液體）這件事發生後那幾天，我都會想，會不會有人跟蹤我？之後我還在地鐵站被陌生人騷擾，就是之前被曝出性騷擾私影模特兒的攝影師，他曾經在我書包旁邊的水樽位置攝卡片。每次有這樣的事發生，我都會想起倒水落臀部的事。」
Charlene說：「那個最大的傷害就是，（地鐵站、街道等公共空間）它原本是一個安全、受信任的地方，然後突然之間你的私密部位被襲擊，這種安全感會在一瞬間崩解。她（受害人）要重新建立起對於街道的信任，對於那個地方的信任，不是說等褲子乾了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現時法例存在漏洞 風雨蘭呼籲完善性罪行立法
風雨蘭服務經理曾秋娜說，雖然目前本港法例並沒有特定的性罪行來針對此次事件，但不等於它不是性暴力。「大家一開始關注這次事件，都很專注在『潑灑』的這個動作，所以很難理解潑灑和性意味的關係，同時也令受害人隱形了。但是再拉闊去看，目前接近九成九的投稿都是針對女性私密部位（臀部）去潑灑，令人感到很冒犯、羞辱和威脅，所以這個行為是具有性意味的，這是一個性暴力行為。」
有網上言論不認同這是性暴力事件，理由之一包括難以判斷加害人的主觀意圖。曾秋娜對此補充說：「定義性暴力的重點是那件事有沒有牽涉到性意味，是否在不情願的情況下發生的，同時受害人是否感到一些性的冒犯和性的羞辱，而不是去看加害者的意圖。就算現在平機會處理性騷擾的投訴，都不會根據加害者的意圖來判斷性騷擾是否成立。如果從加害者的角度去看，其實是不合理的。在任何人都可以為自己辯護的時候，我想不會有人會承認自己是在做性暴力的行為。」
她希望社會多加關注和討論此類性暴力事件，促使法例修訂，而非當作普通襲擊來處理。「普通襲擊和性罪行的分別就是有沒有強調罪行的性意味，如果不去強調的話，就算是強姦、非禮都可以當作普通襲擊。」
「針對私密部位潑灑不明液體這件事而言，如果按照普通襲擊來處理，事件當中對於性方面的冒犯，以及當事人遭遇性暴力之後的傷害，都沒有得到一個肯定。」曾秋娜說，法例具有一定權威性，會影響當事人如何理解自身遭遇。當事人的私密部位被潑灑不明液體後，會感到性的冒犯、羞辱和自責，用普通襲擊去看待並不符合當事人的身體和情緒反應，也會影響他們能否找到正確的求助方向。同時，法例會影響公眾如何看待性暴力事件，針對立法能讓公衆認識到此類性暴力的嚴重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