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籍妻子攜女返日 香港學者獨自留港 在城市和家庭變幻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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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潮下 留守的故事

日籍妻子攜女返日 香港學者獨自留港 在城市和家庭變幻時

有時他們會一起參與網上工作坊,製作飾物。

一九年八月,人類學學者鄧偉文(Wyman)展開了獨居生活。

自從日籍妻子攜女返日,家裏如同心房,騰開了許多空間。客廳近窗的娃娃角落已然清空,露出地板;椅下藏著幾瓶酒,閒時小酌;原本擱在走廊右方的貼牆長桌,剛好能坐三人,遷到這一隅,終能招呼整圍朋友;女兒Maya的房間已挪開睡床,添置木桌,變成書房,而主人房的雙人床,也翻成了單人布團床墊。他乾笑解釋:「一個人睡雙人床的感覺,不太自在。」

屋內格局來了個大更動,但仍感到一家三口的氣息。聊到半路,人溜進廚房,端來熱茶。那是太太Ayumi教他的待客禮儀。書房保留著Maya一歲睡的床墊,廁所嗽口杯插著幾根長短不一的牙刷,客廳佈滿Ayumi選的古典二手傢俱和民族風坐墊,掛起甜蜜婚照和聖經引文,窗台木架豎起三隻手繪陶瓷碟,烙上彩點、散沫花、歪歪斜斜的綠圈。

今年暑假,兩母女難得飛回短聚,一家人在坪洲畫碟。問他會用來盛菜嗎,遂輕笑說反正不美,就不拿來招呼客人了,無謂獻醜,說畢小心地放歸原位。「我這種人真的不會存起東西,她們寄送的禮物,都不知放哪裡去了。」邊講這裏掏出一疊精美卡片,那裏變出小本子,嘴裏唸著:「真的不美,沒什麼特別,對吧?」整晚他都在強調:「我們的故事真的很普通,淡淡然的,完全不是機場上演的生離死別。」

跨文化婚姻

對於Ayumi,人生就是不停從一處走到另一處,帶著行囊找落腳點。視像聊天那夜,她也剛從東京出差回來。兩小時裏有問必答,開心就開心,難過就難過,就算不說出口,心情都寫在臉上。她晃一晃電話屏幕,背景是名古屋的老家,一個她曾拼命逃離的地方。

當年日本男女不平等情況嚴重,信奉男主外女主内,女性說話得溫柔婉約,男性在事業階梯上處處受優待。她看過動畫《亂馬1/2》,主角到中國青海修煉武學,對異土築起美好幻想,立志也要成為勇敢的人,找片公平淨土,專心研究歷史文化。二十六歲那年,她到北京讀書後,決定短居號稱進步城市的香港,入讀中大人類學。

那時鄧偉文是人類學博士生,探究香港尼泊爾人的濫藥問題,兼任課堂導師。他去過南亞旅行,發現那處新舊交融,因而對尼泊爾文化產生興趣,後來更致力推廣體育運動卡巴迪(Kabaddi),促進種族共融。作為海外超齡學生,不論言語還是人際關係,Ayumi如在夾縫求存。年紀相仿、信仰相同的他,成了她的樹洞,在她情緒崩潰時處處鼓勵,叫她鎮靜不要自責,是環境使然。

一冷一熱在校園相遇,漸生情愫,翌年發展成情侶。

父母最初聽他跟日本人交往,認定她是澀谷那種濃妝豔抹的女生。當人人對日本趨之若鶩,他反倒批判,規矩多多的社會,怎能度日。獨自飄洋過海,掙脫家國身份的繩索,於他是魅力:「我很欣賞獨立自主的女性,就如電影《小婦人》和《傲慢與偏見》內的主角,擺脫性別和傳統枷鎖,追求夢想。在她身上,我看到如此吸引的特質。」他們曾到訪工廠,為工人辦聯歡活動,她毫不介意環境髒亂,香港天氣悶熱,宿舍牆壁潮濕,皮膚敏感,她硬著頭皮熬過去了。

本來香港只是驛站,為了愛情,脫韁野馬在這片土壤落地生根。

離開的她 I:香港變了

二〇一二年,白紗掀起,築起家庭,幾年後女兒呱呱墜地。起初由鄧偉文照顧,後來他多了兼職,Ayumi轉成全職主婦。後來的後來,她希望能入鄉隨俗,貢獻社會,於是將自己撕成兩份,邊在日資公司打工,邊做半職媽媽。

在香港生活多年,她自以為適應急速節奏。但加入家長群組後,訊息不分晝夜地轟炸,裏頭有她看不懂的文字,還有可怕的故事:小學再沒餐點和午睡,要做許多功課,報名活動要趁早,校園再添年輕亡魂⋯⋯兩年前女兒快升小學,為母的未受過香港中小教育,擔心跟不上,壓力如潮水捲襲。社運更像一場水災,將她淹沒。

那陣子她們在日本過暑假,隔岸看到催淚彈四起的衝突場面,已感訝異愴心,有天扭開電視,只見元朗站人頭攢動,一羣白衣人持棍襲擊市民,演變成打鬥,多人受傷血流披面。住過鼠輩疾走的紅磡唐樓,也曾搬進後街濕滑的大圍蝸居,元朗於她簡樸廣闊,青山綠水繚繞。她無法相信,每日路經的熟悉地,一夜間,竟變成龍蛇混雜的流血之地。

回港後,半懸的心無處安放,時而擔心課業,時而念掛安危。每次看到亂局血光,就觸碰到內心弱處,想像假如有天下樓,撲出白衣綠衣黑衣,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可有能力掩護女兒逃離險境?城裏的人倉皇逃走,像地震前蛇蟲四出竄動,她體內埋了一顆計時炸彈:「香港已不是心目中的安逸模樣,我只想休息。」

留下的他 I:離開的原因

鄧偉文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直到遠行前四天,她斬釘截鐵衝著他說:「不行了,我要走了。」他始知她已要求老闆調派她到日本一個月,稍作休養

她曾提出舉家搬遷,他表現抗拒:「九年前在日本結婚,要先跟餐廳開會,問她傾咩咁耐,原來頭一小時都在寒暄。香港開會三十分鐘也嫌長,很難想像日本生活會是怎樣。」加上他剛獲大學全職教席,又放不下卡巴迪社創工作,自己沒萌生去意,只知太太不得不走。

看著她渾身困倦,皮膚發癢,回到家就攤著休息,他難以釋懷:「她在開心家庭成長,很少胡思亂想,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平靜舒暢。一個樂天堅強的人,都被香港搞成這樣,真的不知怎說,唉。」

最近他看電影《Manchester By The Sea》,關於與創傷共存的故事,也不期然聯想起一代人未癒的傷口。那份錐心,痛在他心:「當政府說香港前景好,歡迎為發展機會而回流,就是將港人視為經濟動物,停留在九十年代的彈性公民,一切計得清清楚楚,賺到錢就留下,賺不到就移居。這說法何等冷血,完全去人化。今時今日出於情感、不經計算、帶創傷離去的居多。當日她們走,就是因為心底冒出巨大恐懼和憂慮。」

起行那天,他忙得不可開交,只在家中道別。母女一人一喼,恰若只是去一趟旅行。沒有難捨難離,也沒有哭哭啼啼。直到他從文字堆中醒過來,才意識到此次遠走高飛,或無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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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學學者鄧偉文(Wyman)

離開的她 II:不解風情

半年後,兩母女安頓下來。屋內三代同堂,公司未見性別不平等,學校注重活動多於功課,閒時行山跳繩翻跟斗摘蘿蔔。彼此有共識,是無了期的分隔。

鏡頭後閃出小女孩,媽媽哄她打招呼,圓鼓鼓的臉漲紅起來,栽進胸懷。媽媽捏她臉蛋,說她像父親般寡言。唯獨有次學校家庭日,全班同學都是齊齊整整的,只有她欠了爸爸,內斂小妮子難得抿嘴嚷著:「我很想念爸爸,我想見到他。」每字每句敲進心裏,做媽媽的鼻子一酸,緊緊拖住愛女的手,把她擁入懷內。

深陷遠距離關係,失去擁抱的溫度,如染相思病。她想,還好有視像通訊,只要肉眼能見,耳朵能聽,傷患就能消散。但在欲言又止的死寂空氣中,她聽出了不情願,如熱臉貼上冷屁股。話筒的另一端有更多沉積的事,她都不明白:他寧學尼泊爾文,也不願學日文;相隔二千八百公里,他仍醉心工作,不說一聲掛念。她預告,若問到這段關係,丈夫肯定只管分析,而吐不出情感。「這兩年間觸摸不到他,我只有卑微的願望,想聽見他的聲音,但原來對他來說,講電話會徒添壓力,是件苦差。」

轉個方法,傳出簡訊:“I miss you.”  

對方回話:“Sorry to hear that. Hope we can meet soon.” 

始終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她覺得,他宛如緊閉的蚌,嚴絲合縫,用力掹住外殼,試圖伸往柔軟深處,也未必能掏出珍珠。夜燈熄滅,鬱結冒起,她的思緒飄到遠方:這世界發生什麼事?一起就能度過所有難關,但當不是在一起呢?什麼是未來?

留下來的他 II:缺席成長

港日相鄰,原本他覺得一年至少見一次,煮飯仔插花郊遊寫生,就是浪漫。但疫情打翻了他的如意算盤,當對話搬到線上,對住屏幕強行挖掘話題,如枯井中打不出一點水。他認為,與其硬聊瑣碎事情,不如想起對方時,才出自真心行動。

Maya錄音說晚安,他靈機一動,將「無聊聲帶」製成十條小動畫。「真不明白當時為何有時間做這些,開頭以為很簡單,應該半小時做到,怎料花了兩小時。」「Good night daddy good night daddy 丫丫豬!」他看著嘴角上揚,逕自不斷重播小女孩在月下睡覺的片段:「最喜歡這條,有背景,有動畫,有聲音配合,有劇情,真的不錯哈哈!」

今年暑假,稚嫩聲線變成真人。三個人久別重逢時,感覺既陌生又熟悉。那個到腰的小女孩已經八歲,轉眼長高及胸。他靦腆地說聲嗨,緊張地問:「可以抱抱你嗎?」從前他最愛讓Maya攀附胸口,握實掌心,踩上膊頭,三百六十度旋轉下來。一揹,他暗喜,原來還抱得起女兒。但當張口說話,才知她已把廣東話拋諸腦後,要媽媽幫手翻譯。

「有時覺得自己缺席了,不能見證她成長變化,這陣子她在換牙,又再錯失了重要階段。」他自嘲像長腿叔叔,只能遠遠守候。兩父女最靠近的時光,大概要追溯到她還在襁褓時。當時他兼職教書,常港澳兩邊走。船上補眠的半夢半醒間,他會不自覺雙手交疊胸前,做出手抱動作。「感覺很實在,有種肌膚貼肌膚的親密感,暖暖的從心底冒起,好神奇。」

她們離開後,有時在樓下目睹其他父親推女兒玩單車,就會浮起零碎的嘻笑片段。客廳堆滿玩具,執屋時不想碰到公仔,怕觸景傷情,憶起兩個人傻更更地玩角色扮演。教書時他戴上假髮,手抱公仔,扮演菲傭。彩色回憶跳到現實,只剩空白輪廓,變成了獨角戲。

本來他對Maya有許多期許:「希望她在多元文化下成長,媽媽是日本人,爸爸是研究南亞的香港人,可以帶她周圍旅行,學歐洲語言。有些人類學家已有兩代人,父子傳承。如果她做人類學家,選擇就會更多。可惜日本是單一文化的城市⋯⋯但這就是大男人,做人阿爸的期望,她忠於自己就好。」一九年晚秋,中大緊急停課,他飛往日本做研究,順道相聚,見女兒讀得輕鬆,太太生活順利,臉上展現久違的笑容,就覺放心。

翻開寄來的生日卡和中秋節卡,上面畫有心心和鬍鬚印記。「都唔知係咪媽媽叫的。」他酸溜溜地道,現在女兒不再黏他,但他知道:「她會給朋友看我的照片,讚爸爸靚仔。我叫Ayumi別幫我保持形象,讓她早點認清,全世界都一樣,不用想像得爸爸特別美好。」三人同枱吃飯,做瘋狂的事,他已滿足。

留下的他 III:生活日常

家裏回復熱鬧又變冷清,經Ayumi收拾打掃後變得井井有條。他發現,是她默默撐起他的生活。

在傳統家庭長大的他,吃慣中菜,婚後改吃日本料理,Ayumi弄的沙律,特別合脾胃。偶爾他會蒸豆腐燉冬瓜炒西蘭花,如今自住,卻常下意識複製她做的味道。日式咖喱熱至沸騰,甜中帶辣;挑顆熟透軟身的牛油果,淋醬油,拌白飯,已能飽餐一頓;煮碗素麵,沾醬汁吃,也不需太動腦筋,二十分鐘即成。

他扒兩口炒飯,忽然停手瞪眼:「呀還有蛋包飯,她們最喜歡擠番茄醬,好玩又好吃!不過現在沒有了,擠哈哈笑給自己,太怪異。」他仰首閉眼,揚起嘴角,味道隨記憶捲到舌尖:「總之她預備的就喜歡,就會記住,得閒下廚懷緬。原來吃食物的原味,簡簡單單,淥一淥夾起來吃,已是很好。」

有種窩心,不撼天動地,而是藏於日常細節。「感謝她照顧起居飲食,還有很支持我的研究,上次去日本,她跟我周圍做訪問,做翻譯很累,但她很樂意。把車子停在路旁,像偵探般分析內容方向,她又會陪我癲喎。」他從書房拿出紀念冊:「一四年生日,同年首次出自己的論文,她將成果結集成小書,過膠。老實說不漂亮,但她特地找回很多合照拼成封面,好有趣。」

去年生日,她又偷偷做二十分鐘短片,世界各地的卡巴迪隊員輪流祝賀,最後兩母女對鏡頭說 “Thank you for your hard work for us. We hope to play kabaddi together soon. We miss you and we love you so much. ” 他回復理性:「我自己覺得很不好意思,有讀過人類學,就會知禮物經濟,世界沒有免費午餐,找太多人幫手,就欠下很多人情,日後要想方法回報了。」

笑他不解風情,他解釋:「從小到大被訓練到沒有感情,父母都是用相反方式愛我,喜樂不形於色,叻也不會多讚。她有心機的編排,期望即時有興奮表達,但我總是哈哈兩聲就矇混過去。有個術語叫情緒勞動(Emotion Labour),要笑,但我天生連這都慳返。」

離開的她 III:愛的語言

有天Ayumi收拾書櫃,摸出《Love and Respect》和《Five Languages of love》兩本婚後買的書。一切前塵往事、疑問和爭執,頃刻得到解答。「原來他的腦部構造,行動勝過萬語千言,一起完成一件事更重要。」她想聽他說愛言謝,卻忘掉他是個行動派。

這個木訥的男人會做動畫、邀請她潛入網課、同步參與夏威夷頸鏈工作坊在兩地用同款的餐具她通訊軟件頭像的卡通家庭照,是去年紀念日兼情人節禮物:「我很喜歡紅色冷衫,而他戴的頸巾是送他的。上面還寫了Dream Comes True,我最愛的樂隊。隔離三星期,他天天買餸,送去麵包機、鑊、電飯煲,讓她們消磨時間,又買投影器,將酒店變電影院。留港的日子裏,他細心安排行程,一家人在離島度假,到長沙滑浪,到坪洲畫瓷碟,在東涌過二人世界踩單車,時光彷彿倒流到當初的小日子。

她很記得,歸家車上,默默捉緊了他的手。枕邊人瘦了二十公斤,掌心不如以前渾厚,但感覺踏實,美好如初。Maya回校分享夏天的珍貴回憶,也是爸爸和海浪。「耗盡錢財,隔離二十一日,還要通過檢測,過程很痛苦,要跨過很多障礙,但我們還是來了。如果他飛來日本,獨留酒店很難過,起碼我有女兒作伴。在見面的瞬間,我才知道,為了重逢,原來一切都值得。」

14

共同成長

距離下次見面,遙遙無期。不跟著離去,是因為喜歡香港?他噗哧一笑:「好難真係鍾意香港㗎喎!繳付高昂租金,或傾盡所有去買一層樓,住屋環境還是這樣。講了很多年要爭取公民社會,但一直未能實現,停留在經濟管治模式,令人氣餒。」他呷一口熱茶:「但你又會明白到,每個城市都有她的好、她的壞。所以終歸也是順應內心,去到何處,就適應下來,積極面對,別浪漫化任何地方。」

他們想過舉家移居歐洲,但至少待Maya升中再盤算。他常告訴自己:「兩年續一次教書約,只不過是續三次約,六年眨眼就過。」六月尾,他獲得通識教育模範教學獎,讓他肯定,留下仍有作為,繼續訴說本土文化和邊緣故事,但又莫名空虛,心想如果她們能在場分享喜悅,那就好了。頒獎典禮上,他特地將輕便衣著換上帥氣襯衫,請同事幫忙直播,讓她們也感受氣氛。

「縱然分隔異地,但時間沒有停滯,我們見證大家努力成長。Maya上學要跳繩,但她不懂,看到她自己苦練,最後追得上進度,很感動。以前Ayumi不敢駕駛,出門都很依賴我,但現在會為女兒而出車周圍去。當然有待操練,有時看到照片,泊車泊到這樣⋯⋯但看到她有能力,也很高興。正如我留低生活,多了時間做研究和招呼學生朋友。」

生於亂世,人若浮萍。他覺得身份是流動的,在香港做香港人,在日本就做日本人。「在香港連滑梯也要排隊,在那邊可以追求更廣闊的空間。所以想她們好好過活,吃飽穿暖,享受當下的感覺,不要掛住香港,也不要太掛念我。」

經營遠距離家庭悲喜有時,此刻未見終點,但他就當是為了儲氣,迎接更好將來。下次見面,他想玩跳降傘,而她想並肩看夕陽。他們始終相信,上天冥冥中自有安排,在最好的時候,就能一家團聚。只要心繫彼此,好好珍重,無論跑到天涯海角,也是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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