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清六十來歲,在老人中心學西洋油畫已經好幾年,她說自己喜歡畫一些紮實不虛的東西,譬如根。
一天,她隨畫班的老師去寫生,和一行老人來到屋邨公園,別人畫草叢萬綠的紅,或是嬉戲的幼孩,呆坐的老人與屋邊百岳藍天,惟有她半蹲在樹下,拿着畫紙和筆看老榕樹的根。
眼前的榕樹氣根不多,樹葉肥厚纍纍,默然低垂壓成層層綠浪,二十公呎高的大樹卻只靠樹下粗壯的樹根支撐着。那些樹根像女人幽森細長的手指,僵住抓實泥土,直抵紅土之下。
冬清說自己喜歡樹木抓住泥土的樸拙溫柔,也喜歡公園裏石頭沉甸地往泥地埋着的實在──像她信奉的人生,那裏生便留在那裏,家是聖經上的巖石,山寨和磐石。
昔日的犧牲精神
她是五、六十年代中成長的香港人,從小生於大家族,父母樂觀知命,冬清底下有一籃子兄弟姐妹,一家人卻和和氣氣。她說那時代的人,犧牲精神很大的,尤其在大家庭中,無人敢自私,只知一家人共榮共辱。
她自幼好學,小學五年班家裏沒法再供養她升學,學校主任知道後免其學費,冬清於是讀至小六,縱使榜上有名,但家裏缺錢,冬清後面有一大堆需要拉拔長大的弟妹,最後她自願棄學,到工廠打工。她說那時的人,前途是一家人的,她相信只要幫補到家裏,底下的弟妹便可以多讀幾年書,往更好的方向發展。
她的教育中沒有個人主義,倒是家庭觀如根如石,紮深牢固。她說自己的父親也是電視中那種「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老好人,常拉着一家老少去做義工,冬清在一次義工活動中認識到丈夫,兩人性情契合,最終結婚生子去了。後來,家裏的幾個姐妹陸續找人嫁去,最遠的一個嫁到美國,別人稱羨,但其實妹妹夫家環境不特別好,老爺早年被賣豬仔賣過去,照樣在唐人街中打工生活。她還記得送妹妹上機的清晨,一家老少在舊啟德機場喊到豬頭,當時的人視前方登機閘口是生死大關,去了便回不來。
四十年過去,在美的妹妹始終像旅遊書上異國風景,翻開叫她心心念念,卻沒機會打過照面。那代華人在外地洗盤子的,開洗衣店的,做中餐的,大多吃力為下一代捱過去,盼落地生根,但生活方式就是改不過來,照樣吃白米飯,過中國新年,說國語和廣東話,聽梅艷芳看港產片,不想做黃皮白心,卻其實老早沒有了對故土的憶念。
曾打退堂鼓
八九民運那年,早已憂心主權移歸的港 人看見電視上北京的新聞,島上受到極大的震盪,有能力的,在外地有關係的都在辦移民手續。他們一家幾兄弟姐妹靠着妹妹妹夫也差一點走成,但關鍵一刻一個接着一個打了退堂鼓,心中還是想留在香港。
「那時我們都想到外國去可以做什麼?除了掃地清潔,洗大餅外還有其他可做嗎?帶着整個家族和幾代人的衡量,覺得移民牽動許多東西,深思熟慮後還是選擇留了下來。」冬清年紀漸長,平日喜歡穿着素色的衣服,襯着一頭黑髮,神清氣爽,還沒有半點老態。她說那是因為退休之前,在公司當秘書,一大清早便要消化吓幾份報章要聞,再挑重要的跟老闆匯報,一個人緊貼社會就不顯老。退休後她照樣去到老人中心,報名講新聞,一星期總有那樣的一天,老人塞滿整間活動室,全都在等冬清來為他們報新聞。
她在上場前總是提前心中打草稿。「中心職員最初只給我一份報紙,我說一份報紙只得一個立場,讀死一份報紙會局限人的思維,對方最後答應再給我一份,我平日又再買一份,拼湊來看,消化了才報。現在的人看死一份報紙,是不對的,看新聞要取百家之長,什麼立場都要去看才會知道事實的更多真相。」她說,老人中心的新聞班有一個限制,就是太政治化的不能報,以防老人們起爭論,她只好挑些民生的,倫理的,或國際新聞來讀,老人們照樣聽得津津有味。
不用到中心報新聞,又不用到西洋畫班學畫時,冬清忙着湊孫。
她有一女一子,幾次上畫班,她都拿一對仔女的嬰兒照臨摹練習,老師走來瞄了瞄,問她覺不覺得畫作有問題,她用心端詳了許久才搖搖頭,老先生見狀,意會了什麼,笑了笑便走開了。
「現在我再看一遍。終於懂了,我不知怎樣都把他們的眼都畫大了。」她哈哈大笑,畫中的嬰兒臉大如月,中間嵌住了眉目,眸中深不見底。
老先生知道那是天下母親的通病,每個女人都一樣,畫自家孩子就會失真。
相中的小兒子眨眼長大,幾年前結的婚,新抱很是聰慧,學問好,婚後不久便誕下女嬰,讓冬清和老伴做了爺爺嫲嫲。她把孫女當成掌上明珠,悉心照顧,兒子把女兒寄養在冬清的家,兩夫妻再夜下班後還是過來接走,幼兒也不嬌縱,很體貼兩老,平日陪着冬清出入,朝人便叫叔叔姨姨伯伯婆婆,大家都對妹妹讚口不絕。
「妹妹特別的精靈,教她什麼,她會專注去學,望住人眼仔眨呀眨,很懂人情世故。可能因為父母送她讀國際學校,放假就和她去外國旅行,細路仔見識最緊要。」
一個雲淡風輕的說法
這天來老人中心之前,她在樓下撞到街坊,對方迎頭便問她:「妹妹呢?你不用湊孫嗎?」冬清一怔,報以微笑:「他們一家人遠走高飛了。」這年頭,人人都遠走高飛,那是雲淡風輕的說法,把誰飛走誰回來都看破了。
連她追隨多年的保險經紀來電閒聊,也說自己一些幾十年的熟客也舉家移民,打來問冬清去留。島上如災難前夕的森林,螞蟻提前成羣搬家,蛇和蚯蚓從泥土中爬了出來,留下坑坑洞洞,一市蒼涼──樹和樹的交接中總有成羣亂飛的鳥,池塘的魚不安地躍出水面,倒在池邊泥沼上奄奄一息,莫不如此。
「和九十年代那一次的移民潮不同,這次許多人不動聲色,不想張揚地走,沒有徵兆因為人不願說太多。回歸前夕,影星名人一口氣走了不少人,當時的人都不諱言,許多都上報,但現在呢,大家都不敢揚聲。」
她說近來讀報,看到有機構表示不少長者因下代移民向社福機構求助。
「許多後生移民,前一星期才跟父母說: 『呀我買了機票,下星期就走。』我跟先生常常說,那都是家庭結構和關係早有問題以致。凡事都有因果,香港不止一個移民潮,回歸前夕人人喊走,也不見得是這樣的氣氛,現在眼前的這個果反映的是香港家庭觀念早已變化。」她喃喃說,可是怪得到誰,一代人一代的困難和特性,變的是時代,所有東西都跟着因果走。
最不捨孫女
她記得一個下午,兒子一家未起行,她和老伴和孫女三人在家,各人照着桌上的香蕉在白紙上的一角畫了起來。畫完後,冬清逗趣地問孫女覺得哪個畫得最好,想不到小女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連忙安慰:「不哭不哭, 妹妹以後會畫得更好。」
她偷偷說,自己最捨不得的是孫女,她覺得兒子一家離港並不是因為政見,而是被各地政府的人才計劃吸引。這兩年,她在家中避談政治,不想因為價值觀不同而傷和氣。「我尊重家裏人有不同的想法。一個家罷,不一定什麼都要統一,在我心中也沒有東西值得影響一家人的關係,這是我最基本的原則──什麼事都放在家庭之後,吵來也無謂,因為就算一家人也不會個個一模一樣,現在不是做杏仁餅,不可能倒模出來,各有思想,各有大志。」
兒子一家靠太太的學業簽證,在年初全家移居加拿大。只要畢業兩年內成功找到工作,達到一定的居留時間,一家便可以落實居留權。兒子走前向冬清解釋,太太去那邊讀書,家屬陪同前往,他能有限度地兼職工作,連妹妹去到也可以免費就學。
「我說,我做父母的,只要是你的決定,我都會尊重。」這天,她走在自己的畫前,看看停停,那是她整個人生,紮實明亮。走在七十歲前,人像生命中進入倒數,她覺得自己要放手了,不要再像年青時為家庭朝朝暮暮地憂心,要向新世代學習,為自己盤算,把自己照顧好未嘗不是一種社會責任。
「我跟身邊的朋友都說,這把年紀唯一要擔心的是健康,仔女都大了由他們去吧,只要老人們都管好自己的身體,對別人來說便是萬事大吉。」
離別日
兒子留港的日子裏,他們沒有特別的增加見面,冬清平日也不上茶樓,寧願在家泡杯紅茶,看看電視。他們上機的那天,她和親家都去送別兒女,她看得很開,離別時親家陪他們走到最後,但冬清卻沒隨他們去機場。
「那時孫女第一個就上車,轉頭笑着跟我說拜拜。我看得開,只是跟兒子、新抱拍拍膊頭的一刻有點心酸,但心中仍是祝福,知道他們一家計劃了許久,去外國讀書是新抱的兒時夢想,她和我一樣喜歡學習,但因為有弟妹,家裏資源不多,現在剛好有條件,一個女人這樣做也不易,所以我很明白。」
離別後,街坊知道她的兒子坐上飛機走了,見到冬清便問:「點啊,他們過得好嗎?」冬清答說:「開不開心都要他們自己面對了,路是自己選擇的,以前的人走,去到外國悶到數手指也不會怨,知道是等價交換,現在青年人去到異鄉,要花的努力和投入更大,因為底子薄,走了之後,家人朋友看不見,聽不見,想幫也不知點幫。」
兒子一家去加拿大後,不時會撥視像電話過來,孫女提着電話,走在新家,把全屋的角度都照了一個遍,在另一端重複問:「哈囉,嫲嫲,你過得還好嗎?」。冬清笑笑,內心釋然了不少。
兒子說加拿大有許多香港人的組織,因為友善的移民政策,不少年輕人申請去讀書,「分分鐘過幾年後,加拿大會有條香港街」。兩老聽後都忍不住笑:哎,原來把香港搬了過去。
「上一代人不似下一代人,我覺得很正常,就像我也不似父親那代人。我現在常跟朋友說,人老了要放寬心,不好要求兒孫都聽你的話,因為連我們年輕時也不會句句父母的話都聽得進耳。不同年代的人有不同的美德,社會結構和教育改變了,從前的學校間間說的是德智體羣,現在的學校教的可不止是這些了。我覺得身教比整天嘮叨更有用,把美德實行要比用弟子經綁住孩子好。從小到大,我都教他們 四大長老生日要表達一些心意,沒有禮物不緊要,電話一定要到,這是一份心意,別人會把心意都銘記心上。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得上人的真心真意。」
她說上一代人都薄皮,不敢說出愛意, 總想下一代做主動,有時口不對心,但其實心還是朝向仔女,她在老人中心報新聞,和老人談談社會的大事,許多老人家一聽了,潛意識就是擔心自己的仔女。
這天,她回到同一棵老榕樹下,她看着樹根,想到留美的妹妹與加國的兒子,頭上榕樹的氣根隨風搖曳,長條條的樹影打在頭頂,明暗間映出她頭頂的幾條灰髮,晃晃發白。
她說下次到畫班不畫根和石了,要學習畫雲,畫水,畫霧。不太實在,不那麼牢固才是她此把年紀要學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