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
他把信發給我,叫我把他的信當成情書刊登,就當是少年寫給戀人的信,儘管這個伊人在水一方,已不可即。
胡戩畢業於傳統男校,後來大學考進新聞系,其後和幾個同學創立網媒。以為他很寸很囂,但在越洋電話另一端的他卻聲線淡弱,一腔憂愁,談到大學時代受情緒困擾,說現在的他人在台灣卻似重回黑洞。
幾天後,他寫了封信說可以刊登出來。信很細膩,少少肉麻,不似社交平台中憤世嫉俗的他。他笑,說信中才是他。
胡戩在台灣出生,擁有台灣居留權,由決定離港到坐上赴台班機也只是十八個鐘內發生的事。
「我和移民的人最大的分別在於我完全沒有計劃過,現在我幾乎不敢思考未來,經過如此短促的人生轉折,過程毫無預兆,使現在的我不敢去想兩天後發生的事,更何況是兩個月後,甚至兩年後的自己。」他現在在台灣一個人住,人生似是失去目標和方向,只想避開身邊事,尤其家人。他說離港之後,家中老貓因病過身了,貓走的那天,家裏來了電話,但他也錯過了。「這些年,我身邊太多人事物突然死,突然消失,我已經到了發生什麼事都哭不出來的狀態。」
幾年前他卻有許多目標,想着考進大學, 然後去日本留學──只是後來所有事失控了: 他愛上寫小說,患上抑鬱,在日本回來後香港步進社運高潮,他與中學師兄開設網媒,之後移居台灣⋯⋯就在三個月前,他的人物專訪獲得今屆人權新聞獎學生組文字報導優異獎,同日他卻對外宣布人已離港。
走的時候,他把好些香港的回憶帶在身邊:一張海港的照片、中學的校服,一些法庭文件、他喜愛的唱片和書,當中有他喜歡的一首歌,《遠くまで行く君に》,致遠方的人。
胡戩的離別書:
給我所愛的:
熒幕右下角寫着是凌晨四點多,其實應該是凌晨三點多,但電腦的設定是日本時區。現在家中沒有時鐘,我都靠這個來看時間的。
這部電腦有一段時間沒在用了,所以設定就一直沒變更。想一想對上一次頻密地用這電腦,也快兩年多前的事了,就還在日本的時候。習慣了用桌上電腦,一時間要重新再用這部隨身的,還花了我好一段時間適應。
這陣子老是失眠,物理上也應該算安頓好了,但心理⋯⋯還是生理上就是不能安頓。明明已經滴光不漏,但輾轉着朦朧中,還是如有微弱暗橙的燈光,眼中是寬闊向下延伸的樓梯。如果聲音能夠添加,肯定背景是散場後的絡繹,和樓梯下大堂的嘈雜。
然後我再忍不住要睜開眼,將自己從曾經日常的回憶中抽離,回到兩年後的現實;將自己從迷人的開始抽離,回到兩年後平淡的收場。一時間也想不到這兩年的故事該從何講起,好像對說不清的人總有着說不盡的話。
或者先從暫時的結局倒叙。
兩年了,我回家了,回到家了,但在ただいま後的接着,卻沒有一句お帰り。甚至數月來我都在想究竟我是在家,還是只在接續兩年的未完旅途上。好像這刻的身處對我們來說的意義,只是單純的出生地和一本護照,除此之外,也就除此之外了,就好像每次我和妳喋喋,口中說的從不是應該的母語。
無論人事,甚至最微妙又摸不着的觸感,每一處盡是再陌生不過的偶隅,再沒有一直熟悉的理所當然。稍為不盡相同的,大概只有窗外的潺潺和夜裏照進妳我心中的光。
還有今夜的無眠。
和妳不辭而別後,這種輾側長擾就不曾停息。也不全然是晃過昨日妳臉上笑靨多深刻,更多是蕩來我無法量度的恐懼,生怕某天這封寄不出的信,只能用簡陋的筆紙修修改改。所以當某天厭倦了此熬人的精神折磨,帶着湊來的數千元及幾許細軟,和唯一剩下妳的菲林相片,就此飛過車水馬龍回到千里之外。
然後令我想不透的,是何時這種轉身以後,開始被賦上名為瀟灑的形容,將再不堪的軟弱合理得體無完膚,好如曾經曖昧的一對,忽然再不聞不問卻是理所當然。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滿腔哭調的訴說會如何一生記掛,但假情假義地同時風流快活。我做得到的,是在熟悉的每個身影,燈影,街影浮現時,仍然忍得住眼淚。
因為我仍不願去面對。
雨下得有點傾盆。每次雨下得滂沱時,我總會停止回憶,生怕滂沱會打亂回憶的節奏。回憶是一些很奇怪的腦電波。細數過往片刻,愈小的事就越深刻:法院記者室的飲水機、妳黑色的暖水瓶、大學內的一通電話、妳聊起懸疑小說的雀躍、是我多少次晚餐的歇腳亭、妳在飯堂加點的提子汁、樂富站向南走的十五分鐘、妳道別後走向原宿的十五分鐘、某天早上醒來的短訊、妳某次晚膳提起的健談。
好像,這些曾經或現在都成為我最痛苦的根源。或者,回憶就是我現在最矛盾不捨、忐忑拉扯、難以切割的寄生。有時我亦希望把過去統統抹掉,彷彿這兩年多以來走過的,做過的,活過的所有錯誤都一筆勾銷。
但我們本來就誕生在一個充滿錯誤的世界,若果世界充滿完美,就不會有捨不得的分離,就不會有說不出寂寞,就不會有流不下的眼淚。
若果世界充滿完美,我就不會被妳一個眼神貫穿胸口,我就不會為一個笑容而滿心傷痕。若果世界充滿完美,或許也不會遇上妳,或許就不會有兩年後的如今。
但就是世界充滿錯誤,為了留下錯誤,所以先要衍生更多錯誤。讓所有人都在一定限度的得到什麼,又公平地失去什麼。生命中榮辱交織的錯過段落不多,卻從未停下過。
所以我現在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旅行,歸來未有期,但會帶手信回來的,如果我還能回來。然後在我遠去的這段時間,如果可以請謹記這小小的約束,如果可以請完我些許的約定。
雨停了,我也開始睏了。在隨風的塵埃飄來蕩去再散落前,或者先讓我閉上眼,好好再沉澱幾分鐘。
然後,如果可以請把我的回憶,莫名的情愫都收留,等我有勇氣以後,在沒有憂愁以後,再回來慢慢解鎖這記憶,讓剩下的都能成為雋永。
胡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