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繪畫，愛觀鳥，會寫詩，也能愛——英國攝影師Louis Quail以鏡頭還原精神分裂症哥哥日常面貌
凌亂，失序，憂鬱—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標籤。攝影集《Big Brother》的第一章，正從這種單薄的負面印象展開。全書第一張照片，捕捉的是主角Justin Quail獨自坐在家中廚房一角，把臉深埋於雙手裏的一瞬。舉機拍攝的，是與哥哥自幼分居及成長的攝影師Louis Quail。
居於英國的兩兄弟年幼時父母離異，Justin跟隨母親與後父生活，自此與比他小八年的Louis分開，二人一直維持每星期見面兩、三次的關係。生前患有精神分裂症的母親於二◯一◯年辭世，身為攝影師的Louis一直未有足夠自信為此記錄。Louis記得當年精神疾病與心理健康在公共討論中幾乎缺席，讓他慢慢開始思考否認與忽視，似乎比介入來得更壞。
「Justin與照顧者的遭遇常常被簡化—你知道，噢，Justin的公寓很亂。噢，Justin被警察逮捕了。噢，Justin沒有吃藥」，「但人們從未見過Justin整全地作為一個人的模樣」。Louis希望藉着攝影計劃，讓人了解精神分裂症到底是怎樣一回事。他在向Justin清楚解釋想法並獲得同意後，兩兄弟一同展開了一段為時五年的旅程。
愛觀鳥 也會仔細記錄
「相信我，和Justin住在一起一定很不容易」。雖然Justin在專業人士照護下獨自生活，Louis並非跟哥哥同住，但在其生活中卻依然常擔任着負責解決問題的角色，「你（我）總在打電話給社會服務，總是在交帳單，在整理他的房子，或是在他被捕時去探望他—總是在處理不同狀況」。根據世界衛生組織資料，精神分裂症的症狀包括持續妄想及幻覺，患者可能聽到、聞到、看到、觸摸或感覺到不存在的事物。他們可能思維混亂，經常胡言亂語，做事看起來古怪或沒有目的，甚或有不可預測的情緒反應；Louis形容哥哥總是一片混亂、無法照顧自己、躁狂抑鬱。《Big Brother》展示了Justin一些日常的定格—側臥床上就着窗外光源看書，被子卻與雜誌、紙張、塑膠袋及破裂解體的儲物膠箱堆放地上；呆坐於人來人往的市集中，茫然地拿着紙碟，食物掉落一地；或單純一個皺着眉的憂鬱眼神，「Justin不是一個完美的人，我們會展現艱難的處境，讓讀者自行判斷」。
「我也嘗試呈現社會在照顧像Justin這些人時存在的困難，照顧與控制他們之間難以拿捏的界線」。攝影集中亦見如Justin門前的禁制令等空鏡。「但實際上，這（呈現困難）是為了展示Justin，也在慶賀Justin的存在，當他與精神分裂症共存」。Louis介紹攝影集中的兩個小驚喜，其一是Justin其實擁有觀鳥的嗜好，Louis特意捕捉他手持望遠鏡凝神觀察的神情。
「每當Justin的一天是美好的，通常都會看見他列出一張雀鳥清單。他出去，發現到這些鳥兒，回到家就會寫下這樣的清單。這的確有助Justin為自己與抑鬱之間築起一堵牆，他透過觀鳥自我療癒」。Louis在攝影集中並置不同媒介，除了他的攝影、一些客觀的醫療記錄及警察報告，更有Justin的畫作與新詩，「我做這本書的原因之一，就是想推翻對Justin狹隘的理解⋯⋯Justin有很大的潛能，他很有創造力」。
Justin的自畫像。©Justin Quail
五年間，兩兄弟花了許多時間一起觀鳥、散步，「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Louis非常回味這些共處時光，笑說那是他第一次終於不用整理哥哥的房間，而是客觀地任由它保持凌亂，「Justin也很高興，有時他很討厭我打掃，會大喊說『Louis，別再裝爸爸了，我受夠了你，你只懂打掃！我們去觀鳥吧！』我就這樣做了」。那些日子，Louis總是跟着Justin到處走，也感到兩人的關係漸漸變得更親密。他提起書中其中一張照片。那段時期，警察經常介入Justin的生活，令他壓力很大。Justin以玻璃割傷自己的手腕，Louis事後詢問他能不能讓自己以長鏡頭好好拍下正在結痂的傷口。Justin展示傷口那靜止的幾秒，Louis至今仍印象猶深，除了體會到哥哥對自己的信任，也提醒了他拍攝這部作品的初衷—藉着述說Justin的故事，讓他的聲音被聽見，還他作為一個人的尊嚴。Louis形容自己以寫小說的方式在攝影集中一步步建構Justin這個人物。《Big Brother》既呈現Justin作為精神病人的困頓，也嘗試展現他的不同面向。攝影集收錄了他一些色彩斑斕的鳥兒繪圖、自畫像，以及夾雜着自省的詩句。Louis為我翻開Justin書寫的觀鳥記錄，字跡整齊有序，與他混亂的居所及無法自理的形象形成強烈對比。
不斷相愛、爭執、和好的愛情故事
書中另附有一本以觀鳥筆記為封面的小書冊。翻開內頁，卻發現是Justin與醫生見面以及因發生狀況被捕時警方對他身上財物所作的記錄。Louis解釋，如此的設計是要帶出對「監察」的思考，「Justin正在監察鳥類並記錄牠們，而我們正在監察Justin並記錄他。觀鳥是一件正面而快樂的事，但站在社會立場，我們看待Justin卻總是充滿問題的」。
而社會在「處理」這些「問題」的手段卻往往荒謬無比。Louis在《Big Brother》布下的第二個驚喜，是Justin與同樣患上精神分裂的女友Jackie一段超過二十年的愛情。攝影集捕捉了二人牽手、接吻的親密時刻，背景有時是充斥雜物、煙霧繚繞的客廳，有時是綠草鬱蔥的公園。書翻到一半時，會看到他們如同其他情侶般出現爭執，然而爭執的結果常常是Justin被拘捕。書中記述他與女友吵架，曾打碎了杯子，亦曾因不想Jackie酗酒而將伏特加潑到她的香煙上。女友怒火中燒便馬上報警，警察於是上門將他帶走。下場是，被監禁的Justin二十八天不能與Jackie見面，「但Jackie第二天已經很想念她的男友了」。
Jackie至今仍會每周一次致電叫喚救護車，「你一定會覺得很瘋狂」。Louis解釋，當沒有足夠的社會服務支援，或他們不懂如何與這些機構聯繫時，只能求助警察與救護人員，事情便一直如輪迴般發生。書中寫及，有警員指出他們對99%的報警來電都會考慮採取拘捕，因為即使事態輕微，任何投訴也會被視為更嚴重犯罪的警號。在這種社會環境下，精神病患的情感需求似乎總是被忽略，「他們好像不值得擁有一段關係，因為太複雜了」。二人的發展如何，Louis笑笑翻開全書的最後一張照片，恍如故事的結局般揭曉。照片中，他們在寬廣的草地上前行。Justin不忘伸手想要牽住伴侶的姿態，未必保證二人「happily ever after」，卻至少說明即使前路未明，他們依然決意結伴同行，誰也擁有愛的能力。
PROFILE
Louis Quail，紀實攝影師，曾為英國多家知名雜誌拍攝作品，目前持續進行個人長期拍攝計劃。攝影集《Big Brother》屢獲殊榮；個人攝影展《Before They Were Fallen》以於阿富汗戰爭中犧牲的英國軍人之親友角度切入拍攝，廣獲關注及討論。
＠louisquail/ www.louisquai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