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社區總帶着漫不經心,不是來回走那十幾趟,也不會發現經營了半個世紀的老店不見了。
店內的老員工換成了生臉口的小伙子,原本古色古香的裝潢被改成了千篇一律接待遊客的藥房與金鋪。
本世紀的人事全都來不及憑弔就消失。
街道熟悉風景的快速隕落令人們對老店消失也有種錯覺,以為倒閉只是一瞬間的事。其實老店守在城市封塵的角落已久,發現繁華無法再臨才默然死去,卻要等到人們回來找過去的味道,訃文才被宣告。
大概在未來的某個午後,人們會突然想起德如茶餐廳的那碟家鄉炒飯,想再嘗一口鋪在金香米飯上香脆可口的小魚乾。
也總有那樣的一天,你我走在海邊,突然想起幾十年前夜裏珍寶海鮮舫亮起的一整片小燈泡,想念它遠遠泡在水中的影子。
然後,到了我們都懂得欣賞杏仁茶的年紀,會試着煮陸羽茶室杏香四溢的杏汁豬肺湯,卻終究發現味道與色澤早在在回憶中失傳——後來的後來,我們才會想起,原來一切的一切早在這年靜靜消失。
上海理髮 當日少年轉眼執刀六十年
這一年我城因為疫情,大街人流疏落,店鋪生意慘淡,政府偏重救助旅遊、零售與酒店業,不少服務行業未能受惠而紛紛倒閉。
關注社區的城市保育者袁智仁說,於當前店鋪倒閉潮中不乏經營數十年且別具香港風味的老鋪,譬如近日一所營業近四十年,聞名行內的上海理髮廳僑冠男女理髮公司亦因生意慘淡而被迫結業。僑冠男女理髮公司的老闆高師傅理髮近半個世紀,年紀輕輕已為富商郭得勝與周亦卿剪過髮,連歌手呂珊亦是他的顧客。雖然高師傅現已一頭白髮,但其手法依然犀利,與其他上海理髮店不同,僑冠特別設有女禮賓部,不少外國遊客都會特意到此一嘗上海理髮的特別體驗。
袁智仁於是在最後時刻,決定撰文記下有關僑冠的體驗與感受。
他說,僑冠店裏多是些老夥計,從事上海理髮逾六十年,工多藝熟;上海理髮與普通髮廊不同,師傅強調洗頭要坐着洗,他們也會提供剃髮服務,「用很多的泡沫放在你的下巴上,再用鋒利的提刀在此劃過,有一浸清爽的感覺油然而生。」
有關店內環境,他如此寫道:「理髮店的設計盡顯八十年代的華麗,高老闆很有品味,他用鏡子放在樓梯旁,形塑廣闊的空間感覺。從一樓登上二樓的女賓部,走過紅色的樓梯,有如走進時光隧道,抬頭一望用鏡子切成五花十色的燈飾,恍如回到花樣年華的歲月,難怪不少港產片在此取景。地下的三張日本理髮椅,是六十年代產物,當年一張以要價八千元,等同於一棟樓的價錢,除了有頸部可升降,還有電動按摩的功能,現時已經成為古董,一張椅子起碼價值三萬元。」
他深信,僑冠代表的不止是上海理髮,更代表了香港昔日的光輝,但現在一切卻隨之煙消雲散,而且伴隨疫情預期將有更多老店消失,傳統老店與本土手藝毀於一旦,但這一切並不因為時代,而是因為疫症和漠視民情的香港政府。
救亡來得太遲 僑冠難逃倒閉命運
為了拯救這間珍貴的上海理髮店,他聯同友人與藝術家上門尋訪店主,希望一起為僑冠找尋一線生機。
「對僑冠而言,疫情下慘淡的生意額其實無法應付七萬元的租金,於是我們就想到或許可以暫時改變髮廊的用途,因人們可能會覺得除下口罩剪髮會有危險,但如果改成工作室,改成能和客人保持一定距離的攝影棚,甚至暫時轉化成藝術空間,找藝術家一起合作,在場地上做一些作品,相信可以幫店主捱過這幾個月的租金。」袁說道。
然而,店主高師傅聞後嘆氣,說袁智仁他們還是來得太遲了,他早些時候已跟業主談好幾天後結束租約。
僑冠完成了時代交託給它的任務,成為歷史一頁。
「對於關心社區的人而言,我們常遇到的問題是,不少老店無聲無息就關門了。這些老店的老闆不少都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習慣低調,寧願默默結業,很少像美都與陸羽高調宣布自己光榮結業或暫停營業。像這次僑冠理髮店,連平時一直光顧他們的熟客也不知他們執笠。這些社區形式的老店,老闆大多自知無法改變現實,怕倒閉的消息傳出去後,會有許多人走來拍照打卡,於是都會低調處理。」他說中國冰室倒閉時,人們很早就收到消息,於是許多人寫文討論出路,雖然冰室最後還是關了,但人們至少努力挽留過。
「這段時間,老鋪倒閉很多,不少老生意人性格比較內斂,不張揚,我們去做搶救比較困難。我這些日子經常光顧那些也要結業的鋪頭,許多人的想法也是一樣,對快將消失的東西、快將結業的鋪頭,份外有興趣。有人出於懷舊,有人希望到場打卡,但為了什麼都好,我想我們其實可以多走一步,想想方法,讓那些老店存活下來,同時看看能不能讓社區發生不一樣的事。許多老鋪都十分漂亮,裝潢很有歷史感,如中國冰室和僑冠都很能反映老香港的味道。」袁智仁說。
老店是香港人走過的風景和足跡
也許,總有人這樣想,時代巨輪,汰弱留強,落後於時代的老店早該倒閉。
然而袁智仁卻認為,不少老鋪憑着出色的手勢和功夫,一直跟隨時代步伐,有其存在價值,若不是遇上疫情,這些老店原本經營得不錯。「像僑冠,月租七萬元,之前一直能支付租金,整體收支至少可以平衡,問題是在疫情之下,像他們這樣的服務業並沒有得到政府任何資助,於是不得不止蝕倒閉。」他說現在各行各業被大財閥壟斷,人們只接受同一種服務、同一種食物,失去了分辨好壞的能力。「好像天香樓或陸羽茶室的東西其實很好吃,有些菜式在其他地方更是沒法吃到,可是當一個人未吃過,未體會過,便想像不到什麼是『好吃』。香港現在正正缺乏了對好事物的認知。」他說道,老店並不是每一間都好,未夠好的老店被時間淘汰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不少老店匠心獨妙,卻因各種原因而無法堅持,叫人惋惜。
「過往有不少外國人在旅遊書發現僑冠,就會上門嘗試一下傳統的上海理髮,就像我們去土耳其的土耳其浴,或者去芬蘭的芬蘭浴。上海理髮的功夫現在到了上海也找不到,因為中國解放之後,上海理髮師傅都跑到香港。如果香港失掉這些見證着歷史的老店,那麼我們也會失去沿路走來的風景和足跡。當我們提起本土,去問自己我們究竟是誰的時候,我們其實很是需要這樣的舊碎片與傳承,才能看到答案。」袁智仁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