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夫揚起網,上千隻海鷗從碼頭拍翼起飛,在半空爭先恐後,搶奪跳出海面的漏網之魚。遠處,一隻海鷗獨自來回滑翔,俯衝、展翅、轉彎、急停。他看起來有點瘦弱,羽毛底下隱約透出骨頭的形狀。父母曾經勸阻他:「兒子,要你像其他海鷗一樣,有那麼困難嗎?為什麼你不與他們一起低飛爭吃?」
他只有一個目標:飛得更快、更高、更遠,追尋自由。直到有一天,他突破了一隻海鷗的飛翔極限,一眾海鷗卻驅逐他離開鳥羣。
他沒有放棄,一直飛,飛出了地球,飛到了天堂。海鷗長老對他說:「你要理解慈悲與愛的意義。」有一天,他終於從天堂飛回地球,回到那個碼頭,協助其他想要追尋自由的海鷗,學習超越自身的限制。
渴望飛翔的海鷗愈來愈多,他囑咐一隻年輕的海鷗接棒:「你必須學習看見真正的海鷗,洞見每一隻鳥心中的善,也幫助他們感受自己心中的善,那就是我所說的愛。」語畢,他憑空消失了。
同學,我們一起飛吧
《天地一沙鷗》的故事,是周守仁神父教授倫理課的必備教材。「我鍾意本書又薄又短!」周守仁神父笑說。「故事短,但是有許多智慧。」他突然一臉認真地說:「找到自己的潛能,下定決心實踐,甚至帶動其他沙鷗一齊飛,這個信念對年輕人而言很重要。」
“You got to remember, God loves you as you are, not as what you ought to be.”那一年,周守仁讀中四,時任校長巴烈德神父(Cyril Barrett)在講道時說了這句話,說到他心坎裏。
升讀中一的時候,周守仁無故患上癲癇症。因為需要長期服食精神科藥物,影響專注力,學業成績大倒退。自知在學業上難有作為,周守仁全情投入課外活動。「父母一定失望,認為我不務正業,但是我在課外活動中得到更多滿足感,至少肯定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中三的時候,周守仁已經立志成為神父。父母得知,大驚,周守仁從此絕口不提。直到在美國讀大學,周守仁主修心理學及哲學,從此踏上神學之路。一九八八年,周守仁被派返香港,先在九龍華仁教書,後來也在香港華仁授課。
起初被派返九龍華仁,周守仁覺得自己似被放逐,「我在港島成長,港島人過海就覺得自己去了不毛之地。」母親前來探望,看見其他神父衣衫殘舊,忽然悲從中來,說了一句:「你將來是否就像老神父一樣?」周守仁哭笑不得,但是感受到母親的關懷。「父母的愛是相當偉大,看見子女生活得開心,自己也會願意改變。」對於兒子要成為神父,父母由十分不願意,後來勉強接受,直到見證周守仁在華仁的工作,他們終於也為兒子感到驕傲。
學生不能無知
周守仁主力教倫理課,倫理是道德的哲學,道德討論什麼應該或不應該做,倫理是探問為什麼可以或不可以做。他記得,施惠淳神父(Joseph Shields)在高中時,已經當他們是大學生教導,採用問題形式,引導學生思考大自然、安樂死、墮胎等議題,而非避而不談。
周守仁深受啟發,用同一套方法教倫理,曾遭到神父反對,認為避孕並非自然家庭計劃,有違天主教理念。周守仁堅持學生不能無知,教授天主教的立場與認識避孕方法並無衝突。
「十幾歲的walking hormones,怎會等到安全期?只談禁慾是不切實際。我知道,因為學生出事之後會找我傾訴。我不是鼓勵學生踏入性關係,而是要他們學懂尊重自己及對方的身體。」周守仁一直相信,學生知道得愈多,思考的時候才會更全面。周守仁時常要求學生辯論、表演話劇、拍短片,盡可能用各種方法啟發學生思考。對他而言,這才是教育的目的。
當年的九龍華仁,別名「油麻地大學」,皆因學生經常走堂。周守仁笑說:「我做華仁學生的時候都走堂啦,學生走堂我不會特別處理。」有一次,周守仁經過走廊,發現一個老師只是對着幾個學生上堂,其他人都走到球場打波。「學生覺得自己讀得來,何用聽你講書?」周守仁說。
公開考試的科目尚且如此,倫理課豈非更加冷清?「所以我好感動,學生經常同我講:『修士,我只是回來上你堂,上完我就走。』換言之,我的說話,對學生而言是有價值。」
You are valuable to me
周守仁在一九八八年開始執教,翌年即迎來八九民運。社會發生如此重要的事件,周守仁當然沒有缺席。「我告訴學生我會上街,誰要跟着來就來。」在外國生活多年,周守仁一直覺得自己是「國際人」。直到親身經歷社會運動,他才發現內心深處,原來還有「香港人」、「中國人」的身份認同。這些感悟,周守仁都毫無保留與學生分享。「學生鍾意同我傾偈,可能是覺得我老實吧?」周守仁打趣說。
一九九三年至一九九五年,周守仁前往芝加哥修讀碩士,原本他有機會繼續升讀博士,卻選擇回到香港。「我想陪伴學生。」周守仁說。經歷過八九民運,他知道學生面對社會動盪,一定會焦慮、茫然,更何況九七之後是許多未知數。「華仁是學生的第二個家,有些人在原生家庭未必得到渴望的家庭溫暖,更需要在學校尋找陪伴。」
周守仁在香港華仁讀書的時候,尚有七八位神父執教。然而,時代變遷,社會變得富裕,已發展地區的神職人員愈來愈少。周守仁回港的時候,他已經是華仁唯一一個年輕修士。學生習慣找他講心事:學業、拍拖、家庭、政治,周守仁與學生無所不談。「得到學生如此信任,如果我在重要時刻離開,學生不是會覺得被遺棄嗎?」
“Men for and with others”是耶穌會一直強調的精神,「耶穌降生成人,也是為了體會人性,希望近距離陪伴我們。」周守仁選擇與學生同行,見證了不少學生的人生大小事。其中一個學生,周守仁為他主持領洗,在婚禮做主持,為他的兩個女兒領洗,主持他爸爸的喪禮,主持他岳母的喪禮─直到近年,學生患上末期癌症,他也曾經去美國探望,可惜因為疫情,未必能夠陪同學生走完最後一段路。「我一直希望學生感受到,他們在我心目中是多麼重要─you are valuable to me。」
入華仁不等於做狀元
在美國讀完博士之後,周守仁在二〇〇七年接任香港華仁校監一職,翌年兼任九龍華仁校監。營運一間學校,自然比起做老師更大壓力。「華仁從來沒有標榜製造狀元,每一次中一新生日,我都會提醒家長,如果你想兒子成為狀元,你就選錯了學校。」
新生日的學校簡介,強調身心靈發展,介紹大哥哥計劃。擔任分享嘉賓的舊生,異口同聲表示「學業不是第一」。「耶穌會強調教育,專注學業當然重要,但是成績並非最重要。」周守仁知道,有校友認為現時的華仁學生成績不及前人。他解釋,以前香港有小學會考,華仁能夠收取全港排名頭五百位的學生。後來,學校分為五級,華仁的學生成績排名屬於全港前列的五分之一。再後來,學校改為三個分級,學生的成績排名變成全港前列的三分之一。「學生之間的差異比以前大,不能與舊時相比,教學方法應該隨之調整。」周守仁說。
華仁校風自由,學生需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周守仁讀書的年代,每年都總有學生跟不上。「雖然入來華仁的學生都是Band 1,但是每個學生的個人發展不一樣。即使學校並不擔保學生入大學,總不成每一年都要學生在公開試『慘烈犧牲』。」成為校監之後,周守仁推動「拔尖補底」。「只要學生有需要,我們都會盡能力幫助。」
甘作橋樑讓人踩
「辦學最辛苦,在於擔當橋樑的角色。」周守仁說。二〇一九年發生反修例運動之後,社會愈趨分化,華仁師生亦不能倖免。無論是舊生、學生還是老師,總是有藍有黃。「這個世界沒有人是中立,我話自己中立也是欺騙你。」周守仁說,「但是我會包容各種意見。」
「你知道一條橋是怎樣的嗎?」周守仁突然問記者。「一條橋,一定要被人踩過,才能將人送到橋樑的另一面。」周守仁寬懷一笑,「作為橋樑,某程度上是要忍辱負重。我的言論可能兩面不討好,但是至少令橋樑兩端的人有機會走到中間,不然,這個社會就沒有前途。」
周守仁希望學校作為一座橋樑,能夠容許對話空間。「在華仁,每個人都可以講自己想講的事情。任何題材,只要不是立場式的政治宣傳,而是討論不同角度,用有力的事實支持各方論點。」周守仁舉例,今日提出「香港獨立」是犯法,學生需要知道法律後果,但是也需要理解,為什麼會有人認為香港需要獨立,原理如同當日他教避孕和墮胎一樣。「試想想,假設我們要求學生什麼也不能提,一旦事情地下化,我們如何與學生傾偈?談何陪伴?」周守仁認為,學生遇上問題,老師可以透過討論引導學生思考,自行尋找答案。
學生需要有人同行
「耶穌會教育強調獨立思考,而非批判思考。」周守仁解釋,批判只看別人不足,獨立思考講求自己建立想法。華仁的中西史一直獨立成科,不少高中學生選修歷史。「一個人需要有歷史,了解前人做對做錯些什麼,以史為鑑。不然,年輕人只活在當下,老年人又只活在過去。」
去年講道的時候,周守仁曾為年輕人的處境表示心痛。中秋節、冬至、新年,一家團圓的時間,有些年輕人無家可歸。「總有人認為年輕人『抵死』,但是教育就是與年輕人有關。年輕人的人生經歷較少,較難處理自己的傷痛。無論他們做對做錯,都需要有人同行。」周守仁說。
「信仰不止是講靈性,也講人性,正如神也一直與人同行。」周守仁說,在《瑪竇福音》,上主把兒子喚作耶穌(Jesus),讓世人稱耶穌為厄瑪奴耳(Immanuel)。Immanuel就是god is with us,上主與我們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