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土地大辯論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將軍澳有五幅共11公頃多、面積約半個維園大的綠化地已硬闖城規會。其中四幅地包括影業路西北面、昭信路以南、魷魚灣村以西和香港電影城以東,一一獲得通過建屋。倖存的只有將軍澳村以北、包括小夏威夷徑一塊地皮。
衝破綠化帶,政府計劃建樓房,城規會連圖則也畫好。惟一班自將軍澳村的「素人」伯伯,無政黨背景,「零」社運經驗值,怒氣沖沖捧來幾張摺枱摺櫈,辦了一場非常「山寨」的簽名運動,為的是守護一座逾200年歷史、兒時通山跑的綠林。村民與城規會周旋大半年,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場大衛和哥利亞的激戰。到了今年六月,加上議員、環保團體的協力,村民對高牆,抗爭成功,連參與的村民也大嚷:「跌晒眼鏡呀!」
七十歲學抗爭
將軍澳村共住了300户,約500名居民。去年四月,他們獲悉政府欲收村後綠化地,慢慢投入爭取至今年六月。八月時,他們正式得悉城規會收回成命。記者隨即與將軍澳村的村長和村民,約在村公所內見面,探問抗爭歷程,有一漢子目光閃爍、聲線雄渾地答道:「難?但唔通坐喺度唔理?」他是吳錫榮(下稱吳伯伯),今年70歲,他着記者千萬要寫他是普通村民,但一說抗爭便滔滔不絕,甚至抵着猛烈太陽,帶我走上小夏威夷徑。於山林間,見他望樹望花的神情,便知那閃爍的眼神,是因為在乎這一片綠。我決定擅自幫他安了一些頭銜:一個全心投入的抗爭者,一位不願邀功的幕後功臣。
吳伯伯年輕時曾當海員,後來在律師樓當文員,一份工做了超過四十年,工作主要涉及土地賣買。他直言,以前的他從不關心土地本質,只關心價錢:「呢件事前,因為工作關係,土地就等於$的符號。」直至退休,也直至政府想把後山一塊地,用來起樓,他才驀然驚醒。「開山起樓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決定。」
「我當買個希望」
去年四月,政府諮詢西貢區議會,五塊改劃將軍澳綠化地的鴻圖大計現於人前,雖然獲區議員反對,但政府仍堅決硬闖城規會。其中以小夏威夷徑這一塊綠化地最接近村民。將軍澳村人心惶惶,道路配套?沒有。歷代後山?消失。稀有樹木?絕種。但如何反映爭取?他們不是政黨,沒有接觸過社運,識字不多,吳伯伯坦言抗爭不知如何入手。
吳伯伯愈想愈是氣,寢食難安,「當然大部分人都想坐享其成,但始終要有人站出來,我不介意做那個人。」他試試找議員幫忙,找上范國威,范一了解就跟他說:「吳生,政府出晒圖則,睇嚟事在必行。」但他聽罷,心裡只在想,「六合彩夠難中,咁啲人又買!」他心知是場硬仗,失望卻未絕望,決定要用盡一切可行的方法,試盡所有可行的抗爭方法,買個希望。
吳伯想拍下綠化地的鳥瞰圖做抗爭的文宣,他不像專業人士借輛航拍機,反而跑到寶林某棟公屋的四十幾樓,「喺後樓梯伸手出窗外,捧住手機 zoom埋去影,幾驚跌落街掟親人」。他語畢,自己也大笑起來,大呼「好山寨」。他仗義幫村民寫申述書意見書,給村民簽名,提着筆,不知捱過多少個通宵。最後城規會共收到1020份意見書,當中930份反對改劃。到了今年,政府邀請申述人出席申述大會,他由早上九時開始坐到完場,確保不會錯過時段。普通人一定悶昏,但他聽得津津有味。「嘉道理農場果個代表好厲害,講得好詳盡好有道理,佩服佩服!」
兩代人的交流 一條村的團結
他補充,今次抗爭真的全家總動員,說罷莞然一笑。原來兒子幫忙設計橫額,印幾張掛在村口;請女兒開Facebook Page,在網上打輿論戰,校對意見書等等。其實吳生的女兒在環保組織工作,恰好正在關注保衛郊野公園議題。「吳伯,你知道你女兒其實返工做啲咩?」「咪慳多啲紙囉。」吳伯說。「也不止……」當他知道原來跟保衛土地有關,他好像懂多了一點點,跟女兒拉近了距離。
除了一家人,還有一條村。抗爭關鍵在於去年九月的一個周末,他說服陳吉祥和陳培根村長,動員村民,在通往小夏威夷徑的大路,擺街站,辦了一場簽名運動,呼籲村民及行山人士簽名,反對將綠化地用來起樓。「有今生無來世呀!」他回想,一班完全零經驗的阿伯阿叔,這樣獻出「第一次」,正好說明了,抗爭無分年齡,有心不怕遲。這次以後,村內愈來愈多長者對議題萌生了一份關注。到了今年五月,全村決定聘請一位大狀,代表村民在申述大會上表達意見。一片初心,逐漸成了一村人的共同願景。
夷平的是樹木 也是歷史
關於申述原因,吳伯伯說了沒有一千篇,也有九百次,但真心相信的事情,他總是不厭其煩,跟記者由頭再說多一遍。「希望是最後一次了。」他說。當大半個將軍澳都是填海得來,這個山頭卻居然超過200年歷史。1920年代,有外國商人在附近開設麵粉廠,又在山徑開闢一蓄水池引水至麵粉廠,所以村民常偷偷到蓄水池游泳。第二次大戰後,麵粉廠結業,有村民將荒廢的蓄水池略為修葺,改作「小夏威夷泳場」,有涼亭、更衣室及小賣部。可惜後來有人遇溺,泳場隨之結業,但「小夏威夷」之名沿用至今,如今山徑和瀑布均以「小夏威夷」命名,意喻山明水秀,有夏威夷之美。
吳伯伯憶述,從前未有公路隧道等基建,這是將軍澳居民出入市區的唯一通道,由將軍澳走山路到井欄樹,然後截車往牛池灣及九龍。「跑就十五分鐘,行就三十分鐘」,在溪間捉魚,在叢林中通勤,是一代人的回憶,歷代人的足印。
珍貴,除了人,還有數之不盡的樹木,如土沉香、香港大沙葉等等。根據長春社的研究,該地埋藏不少屬受保護物種的土沉香,稀有珍貴,改劃後會斬掉多達4700棵樹木。「不是不可建,但要知換來甚麼?」吳伯伯研讀資料,政府預計在此興建3700個公屋單位,且在傾斜山坡上,隔壁更有高壓變電站,建屋可行性成疑,「點解政府要插針式盲搶地,而唔係完善嘅規劃呢?」吳伯伯愈說愈氣憤。
定義上,「綠化地」,即Greenbelt,在規劃理念上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和緩衝區。作為市區和近郊發展區的界限,以抑制城市無限的擴展,其實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該就此開刀。他認為,向綠化地開刀,是因為土地屬官地,收地阻力相對低,而且影響的村落較分散,難以團結起來。「但此例一開,一定後患無窮。」他更大膽獲猜測,公屋只是幌子,建豪宅才是真正目的。「以前80年代政府已經對呢度虎視眈眈,想起樓。呢度係將軍澳的半山區,起一兩棟公屋,為起私人樓開路。」
與民為敵的 是政府
將軍澳村有接近四百年歷史,是條原居民村,村民為陳姓及吳姓,原居民在外界視為「原罪」;而上馬的計劃,則是公屋計劃。在渴求住屋的香港,村民往往「被飾演」「大反派」,所以今次他們由頭到尾從沒想過能夠說服政府。
近年小夏威夷是熱門的行山路線,吳伯伯分享道,擺街站時,大部分往山徑的行山人士都願意簽名,唯獨有一位女士,停下來看看卻吐出一句:「唉,簽唔落呀,我都買唔到樓。」吳伯伯卻很想大眾反思,他們的出發點是整體,包括村民、享用山頭的行山人士和整個將軍澳區的居民。
一般香港人的心理,就像黃子華的魚蛋論,政府將土地發展將市民推向二元對立,阻人起屋者,都被打造成自私自利者;社會另一把聲音揭露香港並不是沒有可即時建樓的平地,在這場「土地大辯論」中亦可聚焦討論哪塊地如棕地、高爾夫球場、短期租約用地等等,以解市民急切所需。
有村民提出過,如果政府真的建屋,或會給村民補償,這樣可能更好。但吳伯伯卻不敢苟同,「就算政府賠丁屋比我哋又點?我哋唔係要利益。」在他人眼中,收了錢,賣掉房屋,拍拍屁股就走。「利益係一時,但起咗樓無咗座山,係千秋萬世,影響後代,不可逆轉嘅事。」他眼中不只有利益,還有大義。吳伯伯每天從市區駕車回家,村前路口紅燈亮起時,停下車子,眸子的水平線,剛好就是這座氣壯山河。過去一年,他每次望,都是一陣心如刀割,剛剛從政府得知保留消息,再望此景,熱淚盈眶,終於釋懷。
抗爭時序
2017年4月
西貢區議會得悉政府欲在將軍澳五幅綠化地起樓,獲區議員一致反對。
2017年7月
政府向城規會提交修訂將軍澳分區計劃大綱核准圖,意圖闖關改劃該5塊綠化地帶。
2017年8月至10月
政府就此計劃諮詢公眾,吳伯伯及將軍澳村居民提交書面申述信。
2017年9月
吳伯伯聯同將軍澳村村長及村民,首次擺街站,收集村民及行山人士簽名,爭取保留小夏威夷徑。
2018年5月
城規會舉辦申述大會,將軍澳村居民聘請大狀代表表達意見。
2018年6月
城規會開會決定保留「將軍澳村以北」一幅綠化地,其餘四幅則維持原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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