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晚上九時半,《蘋果日報》大樓一樓的錄影廠亮起了燈。謝馨怡坐在綠幕前,梳理好頭髮和思緒。這是她第二次擔任動新聞主播,也是最後一次,之後幾天還湊巧請了大假。倒數聲響起後,她的眼神緊盯鏡頭,語氣凝重:「很遺憾在此跟大家講,今晚是最後一晚播出《9 點半蘋果新聞》。」頭條報道題為「前途未卜」,緊接幾則重點新聞,節目尾聲道出前路難行,祝願大家平安,寄語行家緊守崗位。
一夜之間,燈不再亮了,而告別片段傳遍整個社交平台。
書寫過去的媒體成了歷史,報新聞的人化身新聞主角。幾家傳媒順著這一幕,邀請她和同事接受訪問。這些滿桌小山的人,明天將捧着紙箱,步出大門。芸芸眾人中,謝馨怡的桌面尤其乾淨,只有兩張提醒自己專心工作的便利貼,其餘的擺設和卡片,都是前同事留下的。「原本打算五月過了試用期後,就會多放一些私人物品,但到了五月,覺得反正這裏命不久矣,還是不放什麼東西了。」
從擇木而棲,到果樹倒下,不過是四個月時間。
二十五歲的她沒料到,自己會兩度加入失業大軍,再次曝光於鎂光燈下。半年前,有線電視新聞裁員最少四十人,《新聞刺針》更被連根拔起,引發了中國組及港聞組請辭風波。當時她是有線港聞組的一員,帶著陰影離開,後來轉職《蘋果日報》港聞組。《蘋果》被取締的消息傳出後,同事都半開玩笑地說,她腳頭真好,才剛咬一口「禁果」,隨即迎來第二波新聞界衝擊。
但這衝擊來得太突然。上帝用了六天創造世界,《蘋果》在七日間被瓦解。繼連月搜查及資金凍結後,高層被捕、決定停運、網站關閉,昨夜出版最後一期報紙,太多事情未及消化。凌晨五時,記者傳個訊息,說翌日想補問問題。留守公司的她竟秒回:「不如現在?」傳來的相片中,二十幾個人聚於大樓中庭,吞盡滿桌薯片酒水,傾盡滿腹心事。到了今早九時,曲終人散,她才回一句:「剛剛回家洗完澡⋯⋯」
《蘋果日報》終結這夜,很多人像他們一樣,或睡不著,或故意不睡。
蘋果最後一段路
整個禮拜,大雨滂沱。六月二十三日午後,謝馨怡坐車回公司途中,手機屏幕一亮,彈出了一則新聞通知。又是福壽版。點開來看,內容寫著:「走過二十六年,美好的仗打完,《蘋果》今日寫下它的最終章,告別香港。」她常說自己年資尚淺,感情能有多深?但看著看著,紅了眼眶,溢出淚水,如窗外的雨。
早在暴風雨前夕,天空已陰霾密佈,只是此刻沉重得終於要傾下。
去年八月,警方首次突擊搜查《蘋果》大樓,此後傳言不斷,揚言或許過不了七一。謝馨怡在今年二月入職,見工時,主管苦口婆心叫她再三思量,因為公司時日無多。想清楚了嗎?她點點頭:「我未必百分百認同蘋果的報道手法,讀者也會找瑕疵,但至少它基於實相去報道,仍有僅餘的空間,讓人說話。這是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的一部分,既然有這個機會,我就去做。」
初出茅廬的她,從前主攻政治,現在擔任港聞版環保記者,主要負責即時新聞。這幾個月,她還未做出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捕捉過生態軼聞,採訪了一些環團的記者會,做空氣清新議題,也探究過「香港資源循環藍圖」等大政策。首次涉足環保議題,一切仍在摸索,有點吃力,但勝在空間多,審查少。
五月某夜,蘋果創辦人黎智英被凍結資產。當晚她留在公司,幫忙做老本行,聯絡律師和學者做回應。「做的時候很覺得很切身,明明關自己事,但要秉持專業,不能加入個人情緒。」後來,她見準時出糧,猜測死線不會來得這樣快,甚至暗暗希望,一切只屬流言。
六月十七日,警方再搜蘋果,多部電腦被沒收,五名高層被捕。那天早上,她被海量的訊息震醒,朋友紛紛慰問,同事間一片哀鴻。除了滿腔怒火,她感到無奈:「不知道要擔心什麼,也不知道紅線在哪裏;知道有一百篇出事,但不知涉及什麼字眼。」很多記者和攝記銷假歸來,工程部努力搶救電腦,大家專注埋版,午夜一起走進印刷廠房。未踏入廠房,佇立在梯間,濃濃油墨味已鑽進鼻孔。她感受到一股暖流,在體內竄動。第一次親睹報紙新鮮出爐,每一份,都是一個崗位傳一個的心血。自己有份參與的成果,真確地印在紙上,捏上手一陣溫熱,使她莫名激動。
報館內,也不如外界想像般愁雲慘霧,有同事拍集體照,也有讀者送來食物和紀念品,並未有離別的實感。但太多未知,令眾人惴惴不安,本以為今周一就是死線,後來開會後,又將決定延遲到周六,像苟延殘喘。星期一,知道印刷線命不久矣,有人提議,不如再去廠房。她和同事聳肩揚手,瀟灑地道:「禮拜五睇都得啦!」
誰也想不到,不看,以後就再沒機會看。
傳說中的死線,提前至昨夜十一時五十九分。一切結束得忙亂狼狽,公司上下整天拼命趕稿,全城自發陷入瘋狂備份狀態。晚上,她從蘋果大樓望出窗外,本應人煙稀少的工業區,車子泊滿兩側,數百個身影擠上行人路,撐起雨傘,搖燈吶喊。「我愛蘋果!」「我愛你哋多啲!」「記得食飯呀!」「知道!」讀者和記者,平日以文字交流,如今卻在現實中一唱一和。「平時我乘搭穿梭巴士上班,都埋怨好遠,他們特地冒雨來到堆填區,只為説一聲加油,畫面好震撼。當刻很觸動,也深信《蘋果》過去觸動到讀者,不只是一份報紙,而是一種精神,發掘和包容不同聲音,甚至不平之鳴。」
幾百點手機燈,為被雨水糊得灰濛的窗,添了星芒。廠房機器轟隆運轉,人潮如湧,她和一班同事無法躋身其中,見證最後印刷,轉而走到門前,向讀者鞠躬致謝,在熄燈之前,來個真誠的告別。踏入午夜十二時,鬧哄哄的蘋果網站暫停運作,畫面頓成灰暗。她不敢相信,陪伴自己成長的報章,被謀殺了。視窗裡的白底黑字使她意會到,自己的數十篇報道,連同前人過往二十六年來的心血、獨家故事、事實真相,通通灰飛煙滅。
新聞就是歷史的初稿,而這些初稿在一秒間全數蒸發。直到真正燈滅一刻,最後一份報紙捧在手心,最後一次翻閱密密麻麻的圖文,空虛感襲上心頭,她才茫然:「真的完了。」
不只是個人前途 還是新聞界前景
這份失落,她不久之前已經歷過一遍。
去年,有線空降四位高層,裁走四十多位員工。整個新聞室群情洶湧,她和大家意識到,「有線快樂新聞部」經已不復當初,不能給予他們心中的新聞自由,便列隊到主管房間遞辭職信。離開的組員當中,有人為了沉澱情緒,選擇轉行暫歇,怕轉到另一家新聞機構,會再次經歷這些事。
結果,一語成讖。謝馨怡苦笑:「像我這樣留下來的人,果然要承受第二次心理衝擊。」
是次於她,比起第一次更可怕,更沉痛。「有線變天,目睹自己很喜愛的公司,炒盡人才,很心痛,但這次不只是針對公司,而是波及整個新聞界。難過的不是個人仕途坎坷,而是目睹新聞自由收窄得很嚴重。《蘋果》終結,意味著再沒其他報章會報道敏感議題,再沒有人敢揭露醜惡真相,出去找工作,未必再有這樣廣闊的空間。你不知道哪一家傳媒是下一個目標,也不知道還有誰會被捕。」
留下來的人 能說就說
經歷如此恐懼之前,當初她讀新聞和做記者,原因天真簡單:有趣好玩、能接觸不同新事物、不用長坐辦公室。行內人都說,三年為一代,五年是大限。二〇一八年畢業後,她入職有線政治組,也給自己一個三年的期限。轉眼間,三年過去。「以往所謂大限,只因人工低,玩夠就走,但現在的大限,是外在環境危險。」
對新傳畢業生來說,這兩年踏入社會大學做記者,絕對是震撼教育。不論社會氣氛,還是公司資源,種種內憂外患彷似計時炸彈,催逼人們一夜成長。穿梭過烽煙之地,見證《蘋果》所有報道一夜消失,她恍然:「再不是因為不想坐辦公室而做這份工作,而是生出一份使命感,覺得報道還有價值,你不寫,就真的會沒有記錄,所以要努力守住。」
有線總辭後,她接受Cable同學會訪問,堅定地說:「正如前有線中國組採主司徒元所說,『時勢愈艱難,愈需要新聞界』。多年後回看,我會覺得自己曾出一分力,在這個崗位做一點事,所以真的不想離開這行業。」事到如今,有想過退出嗎?沒有。她常形容,自己像顆齒輪,不特別能幹,但她相信所做的,再微小也有用:「我跑港聞,可能多寫一句,就可以讓人萌生不同想法。又或者,若不是轉職到此,就說不到那番告別說話。」
那一席話,是集體作,不全然是她撰寫的講稿。星期一黃昏,採訪主任臨時告訴她,那是《9 點半蘋果新聞報道》的最後一夜。動新聞是同事的心血,她以顫抖的雙手,想穩穩地接過同事們遞來的最後一棒。當刻壓力籠罩心頭,她內心默念,要投入最後一次跟觀眾交流的機會,為這節目畫上圓滿的句號。開機後,她向逾三萬六千名觀眾預告《蘋果》之死,讀著心酸,但仍要專注工作,強忍情緒。最後,她加上幾句:「希望即使少了我們這個平台,香港的新聞工作者,都可以緊守崗位,捍衛真相。香港人珍重,有緣再會。」
未走出錄影廠,已聞哭聲,幾個同事擁作一團。「我都有少少覺得,你係邊鬼個呀,有什麼資格說這麼多話?但在這個艱難時刻,大家都很絕望,說一聲“take care”,是有圍爐取暖、同聲同氣的感覺。希望行家和香港人聽完後,會覺得舒服一點。」那夜,她陸續收到大家的感謝訊息,終覺總算沒辜負同事,同時覺得不甘:「明明有很多事可以做,但未了,就此落幕。」
新聞行業風雨飄搖,以後報紙架上缺了一格、電話不會再有煩人的新聞通知,她悵然若失,並深信打擊傳媒之舉陸續有來。她不想轉行,但有沒有機會做,在哪裡做,都要時間細想。「前景光明的話,我當下應該很明確知道,自己下一站該去何處。如果有師妹問,想讀新聞系,我都不知道她畢業後還可以做些什麼。」
明天過後,許多員工都跟她一樣,終歸不知落根何處。但是今天,她說她的首要任務是,卸下蘋果記者之名,用香港人的身份,排隊買一份最後的《蘋果日報》。訪問尾聲,她剖白,原本想低調行事,拒絕訪問,但後來轉念一想:「既然還有這個空間,還能說,就繼續說。做人如是,做新聞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