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討論戰爭漫畫,一定不可遺漏日本漫畫家中澤啟治(一九三九至二○一二)的《赤腳阿元》。中澤啟治出生於廣島,原爆時他讀小學一年級。那天早上八時,上學途中,原子彈在上空爆炸。因為圍牆阻擋,中澤奇蹟生還。在目睹無數駭人景象、親歷許多不幸並體認到所謂「愛國」之虛妄後,他一直絕口不再提及這段可怕而且會惹來討厭和歧視目光的往事。即使後來成了少年漫畫家,那段經歷,也是他審時度勢、期期以為不可提筆觸碰的題材。
直到他唯一在世的親人——媽媽——在原爆二十年後離世,因輻射物質殘留,火化時骨質化成粉末,無法像傳統日本儀式般保留骸骨,他滿腔悲憤,才決心要把原爆前後那段地獄般的經歷,用他擅長的漫畫方式記載下來。
內容殘忍 不再是廣島原爆教材
《赤腳阿元》是中澤啟治的半自傳式作品,一九七二年連載出版,因為題材太真實和殘酷,作為少年漫畫,始終無法大受歡迎,可是到了一九七五年出版單行本,大為轟動,他的讀者範圍擴大到了全日本,特別是成年讀者,其中就包括了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到了八十年代,這部作品甚至成為唯一能進入學校圖書館的漫畫,大家着眼點是作品中對原爆的真實描述和強烈的反核意識。
可是,因為「時代變遷」(其他揣測性的原因包括漫畫中的畫面太殘忍,以及漫畫主題太反對「愛國」),廣島市教育委員會去年要求學校把該書從講述原爆的教材中刪除。不過,根據日媒報道,漫畫銷量反而因此急增。
作者身受其害 猛烈反對軍國主義
不少人喜歡把《赤腳阿元》與高畑勲執導的電影《再見螢火蟲》並列比較,因為兩者都牽涉到悲慘的兒童和殘酷的戰爭。《再見螢火蟲》講述二戰後期,神戶被轟炸,兩兄妹掙扎求存最後在淒苦中死亡的故事,感動了無數人,可是,此片在亞洲其他地區包括南韓上映時遇到反對聲浪,批評作品僅強調日本平民的受害者視角,有「洗白」日本侵略之嫌。高畑勳多次強調,《再》根本不是反戰作品,而是一部展現兒童悲劇的電影。相反,《赤》的反戰、反核、反軍國主義、甚至反「愛國」的意識,倒是非常明確和強烈。
走向地獄之路 由噤聲和助紂為虐開始
《赤腳阿元》全套十冊,堪稱鉅製,有許多戰爭和原爆場景下真實而殘酷的描寫:缺了四肢瞎了雙眼的人、瞬間燒熔的人、身上插滿玻璃碎片的人、躲避烤炙跳進水裏避難結果難逃一死屍身後來發脹有如西瓜的人、體無完膚整塊背皮剝落好像拖着兜襠布走路的人、中了輻射失禁拉血頭髮一大撮一大撮丟掉卻渾無知覺的人、燒掉了一層皮膚渾身腐爛長出無數噁心蛆蟲仍然苟且活着家人卻恨不得他快些死去的人……
漫畫沒有聲音和味道,但一種血腥腐臭味,從書頁中掩至,無法回避。
多次翻看本書,震撼不減。而且,每次釋卷,思前想後,不寒而慄的,不是原爆的人間煉獄,而是原爆之前、山雨欲來風滿樓、有如烏雲積壓着一切的沉鬱。當主張反戰的父親被扣帽子,成了「賣國賊」,子女在學校飽受欺凌,兒子遭虐打,女兒遭扒光衣服,並被誣陷各種「莫須有」罪名,欺凌者肆意妄為,執法者「樂觀其成」,以「教育」之名洗腦,以「愛國」之名打壓異己……這些「不公義」,正正預兆了後來慘無人道、觸目驚心的巨大悲劇。
一士諤諤 甚麼才是真正的愛國和勇敢
可是,讀者初讀漫畫第一章時,又如何料到,校園裏的欺凌,竟是滅頂之災的伏線?
《赤腳阿元》一九八三年被改編成動畫電影,在影片中,阿元的父親作為反戰分子,即使面臨拘捕仍然堅持戰爭是錯誤的。故事中,阿元問父親:「戰爭甚麼時候才會結束?」父親說:「快要結束了,日本一定會戰敗。」孩子問:「那我們為何仍要打仗?」父親開始動氣:「為甚麼?因為我們的政府正由一羣瘋子和傻子操控着!」阿元連忙說:「爸爸,不要說這些,你會被當成賣國賊的!」父親理直氣壯地說:「說我不愛國也好,說我是懦夫也好,我不但不介意,反而會感到自豪。發動戰爭是錯誤的,但只有『不愛國』的人才有勇氣告訴大家,政府做錯了。我但願世上還有更多像我這樣『不愛國』的人。有時候,不戰鬥比戰鬥更勇敢,不殺人比殺人更勇敢。對我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愛國和勇敢。」
「自覺無辜」和在戰後一臉「與我何干」的民眾,如何成為搖旗吶喊的「幫兇」,在《赤腳阿元》有詳細的描述,這其實比該漫畫中後部原爆慘絕人寰的情節更值得討論和反思。
控訴如鏡 照面自驚
日本反戰作品,嘗試呈現民間視角,往往被批評為「洗白」;可是,撇除「加害者」與「受害者」對立的思路,以「大人類」角度審視戰爭,就會發現,在歷史的長河裏,在幾千年的雪崩裏,沒有任何一片雪花是完全清白的,侵略國和被侵略國,往往因為時間拉長,而變得面目模糊。「受蒙蔽」也好,「搖旗吶喊」也罷,「因勝利而歡呼」也好,「因戰敗而痛哭」也罷,「粉身碎骨灰飛湮滅」也好,「飢寒交迫肝腸寸斷」也罷,身為「正義之師」也好,身為「邪惡軸心」也罷,人類每個基因都在這裏和那裏穿梭逡巡。
歷史的諷刺是:一百年前,金滅了宋,靖康之恥;一百年後,蒙 (聯合宋) 滅了金,羞辱慘絕,尤有過之。這一刻,誰是侵略者,應該明辨,應該鞭撻,但更應警覺的是,我們任何人在將來的某一天,會否在我們意料之外成為侵略者的一分子?以這個觀點窺探各種視角下的戰爭敘事,對作惡者洗白的不適感就會從「幫兇不懂得反思懺悔」變成「作為人類一分子不期然產生的悚然而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