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浸會大學視覺藝術院助理教授麥海珊說,長期生活在人口密集而嘈雜的環境中, 就像處於自我保護之中,令香港人不敢「打開耳朵」,「恐怕一放開去聽,耳朵就會爆炸。」
她說,香港人談聲音,一般都是關於噪音、 度分貝、隔音等等實用及科學性的角度,很少從文化研究角度看。人們會為紀念舊天星碼頭拍下了大量照片,卻鮮有人想過,鐘響的聲音就是紀念一個地方的soundmark,回放着個人故事和集體回憶。
為了保存稍縱即逝的聲音,BBC發起Save Our Sounds聲音保存計劃,邀請網友上傳世界各地的聲音片段,建立世界聲音地圖。香港也有一批年輕人,在嘈雜的環境中,打開 耳朵,聆聽自己的城市,建立屬於我城的soundmark。
鬧市中尋靜
你身邊有沒有一些地方可以逃離噪音讓耳朵喘息?寧靜並不是死寂的狀態。「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便是以聲寫靜, 以動襯靜。在喧囂吵雜中,我們更明白安靜的可貴。
中西區關注組召集人羅雅寧說,她選擇住所,寧靜是首要條件。一直選擇住在上環,也是由於日常生活中,仍有不少逃離喧囂環境的角落。維多利亞城建在山坡 上,有很多單行道,台階令交通不便,加 上很多古樹名木,有風聲、落葉聲、飛花聲、鳥叫聲、流水聲……彷彿為鬧市保留了一曲輕音樂。
反思日常之聲
「聲音掏腰包(Soundpocket)」主要致力推廣聲音藝術和聆聽文化,而聲音圖書館是其中一個計劃,徵集香港各種日常的聲音素材和照片,上載至網頁供大眾細聽。
「說實話,以聆聽為主題的聲音藝術目前較為小眾,不是太多人留意到聆聽經驗的價值。聲音藝術很抽象,而日常我們接觸的資訊又快又多,飽受各種視覺衝擊, 你叫人聽一段東西,通常聽到頭三秒沒有特別的就會轉身走了。」Soundpocket經理黃嘉淇說,香港會留意到光污染,卻未必會思考聲音污染;而聲音不只是噪音或者 藝術,還與大眾生活息息相關。「我們希望鼓勵更多人閉上眼睛只聽聲音,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習慣。」
2013年舉辦的《聽在》聲音藝術節及 聆聽體驗營,邀請來自英國、美國、意大 利、日本及香港等地藝術家,帶着年輕人在空曠的觀塘渡輪碼頭聽搥釘、在嘉道理農場聆聽植物的聲音。
聲音圖書館項目經理蘇瑋琳說,目前 「採聲人」有六十到七十人。採聲人的生活歷練和背景迥異,創作聲音藝術的手法和概念也各有不同。她自己一開始便關注聲音的細微變化,例如街頭表演,天橋、 隧道、下雨、晴天,環境與空間不同,表演效果也不一樣。
廿四節氣也有聲
霜降
農曆九月十九
物候:豺乃祭獸,草木黃落,蟄蟲咸俯。
「不少朋友也先後到國外看紅葉黃葉, 我在香港也看到,雖然不多,不過美麗的楓香樹葉已變黃,飄下,走過時踏着枯葉的沙沙聲,每一次都不盡相同。」
採音人鄺永嘉用了一年時間,順着二十四節氣錄下香港的氣象物候與周遭環境的聲音。「香港應該有自己的節氣特點, 我想透過聆聽去了解環境的轉變。每個節氣之間變化不是太大,但每六個節氣就可以聽到其變化。初春聽到季候風聲音,漸 漸聽到蟬聲,然後迎來蟋蟀聲,最後是冬季季候風聲……」他分別在春分和秋分錄下梧桐河的河流聲。相隔半年,原來速 度、流向、流量都有差別。
「節氣與人是互動的。」除了自然,他還會錄人聲。冬至這一天,他錄下到上水舊墟買菜人山人海、討價還價的聲音。清明這一天,他錄下親人聚在一起上山掃墓的腳聲。在錄音過程中,還體會到很多古老的智 慧。例如秋風剛起,他還會聽到夏天的蟬聲音,這就是老人家所說的「爭秋奪暑」。
「城市化令人忘記了如何與自然相處。」 他希望通過聲音和自然重新建立關係。但他感慨,在香港很難找到真正安靜的地方。「新界東北的農田會聽到廢鐵場或停車場的聲音。人的活動總是以自我為中心,很荒謬。」
音頻路線
不要害怕安靜
九十後年輕藝術家王鎮海近年對聆聽這件事愈來愈有熱情,對聆聽也有新的理解:「聲音內容都不是重點,而是如何聽;專心聆聽比製作聲音更重要。」
2011年,王鎮海大學最後一年,與友 人在葵涌舊式工廠大廈合租了一個單位。 進駐才驚覺地板不停地震,鐵門不停地搖!那是樓上兩層製造電腦零件的大機器運作時所發出的低頻聲音和振動,每天維持二十四小時,由星期一早上8點半到星期日早上8點半,整個500多呎的單位成為一 個大音箱,「入心入肺,腳和心口都能感覺到聲音,身處工作室根本分辨不到聲音從哪個方向傳來。」
後悔莫及,唯有哀嘆,「睇樓要選閒日,不能在星期日上午。」然而「基於合約精神和窮苦學生的刻苦耐勞」,即使工作受到困擾,睡三個小時便自動醒來,他在這個工作室生活了一年多。
強忍着,有一天真的習慣了,後來還苦中作樂,嘗試主動聆聽這種聲音。原來這台機運作的規律、速度節奏跟天氣和作息時間很有關係。他甚至錄下這種聲音,將之加進一些聲音設計工作,效果不俗。
聲音細膩處
大學畢業後,他第一份工作就是做電影音效剪接,負責硬效果和環境聲。每天 沉浸在音效庫中,聽數不盡的武器發射、 打鬥、鐵聲、汽車經過等等各類聲音,「日常用於形容聲音的詞彙很少,描繪聲音很多時候要借視覺或其他事物來比喻,否則 很難討論,工作給我帶來重要的耳朵訓練——聆聽的敏感性,留意聲音的細緻。」 簡單如花盆跌落的聲音,是跌在木地板上 還是石屎地上?如果是石屎地,跌下過程包含了瓦撞石屎的碎裂聲、泥土散落、植物搖晃的聲音……
「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比吵鬧的地方難得多。」王鎮海去年設計了一個有關環境音效的片段,畫面是一個大草地,一棵樹都沒有,也沒有水,意味着無鳥叫、無蟋蟀、無水滴聲。搔破頭皮都想不起哪裏有「又安靜又無鳥叫的地方」。最後去了南丫島東灣,登上一個不着草木的山頭,卻不時還是有一兩句鳥叫。他將錄音設備指向天空錄空氣聲,「這聲音難以形容,一聽就知道是空曠的地方。」
「城市人在大自然留久了,會因太過安靜而害怕。」他學習接受周遭的聲音,並從中聽出一點韻味來。深水埗鴨寮街與桂林街交界的公廁,某次如廁時在臭氣熏天中隱約傳來莫札特管弦樂的《土耳其進行曲》,「這個廁所第一次令我切身思考聆聽 時、地、人三者的關係。」
尋音點音
日本藝術家鈴木昭男年輕時開始在世界各地不同的城市尋找「聆聽好去處」,並 把在城市中享受聲音的活動名為《點音》。 他在地面噴上耳朵加腳印形狀的白色印記, 希望提醒人站立在印記上專心傾聽。幾年前,他在香港灑落了不少「點音」。從土瓜灣開始,一路「聽到」摩星嶺。
「專心去聽,尋東西聽,其實是很累的。」王鎮海當日跟着鈴木昭男一起「踩點」,「聽了什麼已經不記得,第一次去感到疲倦,不知道有什麼特別。只是平時不留心,認真聽才知道有事在發生。」幾年後故地重遊,他體會到「聽到什麼聲音並不太重要,關鍵是他提出一個邀請,你可以停下來,聽一陣。」
文章選自《明周》2373期封面故事《靜土何處尋?》。
本專題獲亞洲出版業協會(SOPA) 「2015年度卓越新聞獎」之「卓越環境報導獎」大獎(Award for Excell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