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大歷史系退休教授葉漢明研究「自梳女」歷史多年。其中一個田野地點,是位於順德、由曾遠赴新加坡打工的自梳女在上世紀五十年代籌建的「冰玉堂」。
這班女子,結伴出南洋打工,又同道返鄉,決意籌錢在家鄉興建一所安老院,相互照應,同度老年。
「她們簡直可說是非常有勢力。人又多,又惡,又有錢,所以那些在會館裏的男人,都好怕她們。」葉漢明說。她跟她們到市場買菜,「路人看到一個二個向她們鞠躬」;到銀行提錢,「銀行裏面的錢大多也是來自她們。」「是legend(傳奇)來的。」葉漢明想及當年自梳女橫行街頭的霸氣,不禁歎說。「我在她們身上看到女性怎樣empower(賦權)自己的故事。」她說。
捱過飄洋過海、寄人籬下的刻苦,這班順德自梳女衣錦還鄉,跟一班姊妹享受自主又自在的清福。那當年過來香港,未有回鄉,選擇在此城獨自頤養天年的 媽姐呢? 葉漢明跟研究員、明愛專上學院助理教授(研究)盧家詠近年開始把目光放回香港,動手研究本地的媽姐歷史,四處尋訪她們老年在香港的蹤跡。
葉教授跟盧家詠於二○一八至二○年間, 在香港一共訪問了十名退休多年的媽姐,將其中八個故事記錄下來,彙整成口述資料,放上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數碼館藏供公眾閱覽。她們亦明確意識到記錄此段歷史的迫切性。因這班婆婆,「年輕」的已八十多、年長的快近 一百歲了。近年再探訪某位婆婆,她已退化得把盧家詠的一個同事當成孫子。最後一代南下打工媽姐的故事,恐怕就此湮沒。「所以葉教授希望先不要等學術文章寫好,先剪輯錄音, 把一手資料放上資料庫,讓其他有興趣的研究者盡快投入。」盧家詠說。
張婆婆:我都說了,我是死淨(剩)種。 很多人(指其他媽姐)都不在了,找個人打電話都沒有,死光了。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 口述歷史資料庫》
或者這班在香港的媽姐未及冰玉堂的地位超然;然而,她們的自立、勤奮、矜矜業業,以至對家鄉親人的奉獻,一樣值得被著書 寫史。葉教授說,聽過她們的故事後,回到家細想:「你會覺得,『嘩』,原來真的有這樣的故事,人如何在艱難之中將自己昇華……即是不一定需要成為大文豪,就是好普通的人, 也可發揮這樣的力量!見過她(媽姐)幾次, 你會覺得她才是我的老師。」
一生敬業 全力侍奉
張婆婆:你要我說一下舊時候的事情嘛, 是不是?即是我們女人的工作吧。
我們走啊, 站啊,行邊,吃飯就站後,站在老闆後面,添飯就要這樣拿碗。
(婆婆做了那飯碗的動作,大拇指在碗 邊,無名指頭在碗底。)
我們又不是出來做甚麼,我們是做媽姐 的,我們承認。媽姐就是媽姐啦,沒什麼?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 口述歷史資料庫》
盧家詠上過好幾個退休媽姐的家,猶記得家居的一塵不染。「電話要蓋布的,所有物品都分類整齊。」有婆婆為招待客人,請外傭 端出精緻杯碟侍茶;也有婆婆恭敬地稱呼盧家詠作小姐、葉教授為「老師」。《桃姐》電影監製李恩霖也是是次口述歷史計劃的受訪者之一。電影由他的真人真事改編而成,故桃姐就是他的媽姐,也是相當親密的家人。他憶述桃姐一生也先侍奉僱主一家先吃飯,慣吃冷飯 菜;到後來一家人請桃姐外出吃飯,桃姐也一定會待熱湯變涼才吃。 盧家詠跟葉教授認為媽姐敬業樂業,恪盡職守,讓她們贏得尊敬。盧家詠記得,一名婆婆退休前專責「湊仔」,但只要有空,就會縫檯布,曾一次為家中十二張椅子縫製新布套。「好多現在打工的人,覺得做了該做的就算。但好多媽姐都會幫僱主思考家裏還需要甚麼,會做額外工作。」
「媽姐」
「媽姐」是來自中國廣東省珠 江三角洲地區的住家女傭。早 年該區有女性立誓不嫁的「自 梳」風俗,因此被稱為「自梳女」,在該區絲業興盛時,她 們大多在絲廠工作。上世紀 三十年代珠江三角洲絲業式微,為維持生計,決意維持獨身的「自梳女」到廣州、香港、澳門,以至南洋等地當家傭,被稱為「媽姐」。 在香港,媽姐的工種上大至可 分為「近身」、「湊仔」、「煮 飯」、「打雜」及「一腳踢」等五類。二十年代,香港政府針對買賣妹仔的行為,立法禁止人口買賣。妹仔買賣被禁 止,大戶人家急於找人取代妹仔工作,市場遂出現對媽姐此職業的需求。
喊一聲「少爺」 酒醉少主便回家
媽姐的無私付出,也在跟僱主家孩子的深厚關係上體現出來。電影《桃姐》裏少爺倒過來照顧在安老院居住的媽姐的故事,並不是傳說。從八位婆婆的親述故事得知,不少老闆因生意繁忙經常飛往外地,專責「湊仔」的媽姐往往眠乾睡濕,一手親抱養育僱主孩子,陪他們上學,於他們病倒時貼身照顧,甚至陪他們出國留學。
盧家詠及葉教授從媽姐口中聽過多個動人故事。僱主孩子娶新抱,竟想先向媽姐磕頭奉茶,先於未來岳父母。有少主因失戀醉倒街頭,父母不知發生何事,請已退休的媽姐去看看他,她拍拍他膊頭,說一聲「少爺回去吧」,他就回家了。一個剛從外地讀書回港的僱主兒子,剛回家,就要媽姐跟他同房睡, 因為心痛她睡在沒冷氣沒涼蓆的工人房。
吳婆婆:好像他去了外國讀書回來,就要我。剛才說我和他一間房。他讀書回來,我 當然到工人房睡,工人房很多地方。他問:你 為甚麼不進來睡覺?我說你現在長大了。他說 不行,一定要來睡。在工人房沒有冷氣也沒有 涼席。定要你回房間裏睡。二十多歲了!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 口述歷史資料庫》
盧家詠形容媽姐每每提及僱主孩子,往 往笑得合不攏嘴,甜絲絲的說着反話:「真係離晒譜呀!咁大個人!」「唉呀叫咗佢忙就唔好嚟探啦!又成日嚟!」盧家詠說,她們心裏其實「冧到爆」。即使僱主孩子因移民或照顧家庭等,未必能長年探望退休的媽姐,他們亦會盡量作財務支持,如幫忙購買傢俬等。 盧家詠本身亦有作照顧者研究,形容媽姐與前僱主之間相互照顧的關係非常有趣: 「照顧者有分受僱的與非受僱的,然而他們的關係好像介乎兩者中間。」媽姐與前僱主的確曾有僱傭關係,但媽姐又好像已成僱主家庭一部分。「我們會覺得親人就是最好的照顧者, 但其實不一定……你看許多子女其實都不願意照顧家人。」 「那是甚麼令媽姐跟(前)僱主之間的照顧關係,如此成功及持久呢?」盧家詠問。
不一樣的勞資關係
鄭婆婆:我們以前打工沒跟老闆談薪水的……(略)
葉教授:他給多少就多少?
鄭婆婆:對呀,他給多少就多少。有些老闆看你表現好,……(略)
葉教授:多給一些。
鄭婆婆:就多給你一些。就算你做着做着不幹了,他也會把你當成家人。
葉教授:就是給碗飯你吃?鄭婆婆:給碗飯你吃,長住在他那裏也行。
葉教授:這就算了?
鄭婆婆:對呀,是這樣的。以前的人有這樣的心理,現在哪有這樣的,對不對?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口述歷史資料庫》
媽姐長年待於僱主家中,工作場所亦即其私人家居,讓媽姐與僱主之間發展成介乎家人與僱傭之間的關係;在工作基於契約與金錢回報的資本主義社會,此等工作性質,更難以被理解。
盧家詠說:「有些媽姐工作多年後,根本不計較人工。她們甚至覺得只要老闆繼續讓她們住,不需付人工也可以,因為已有免費食住。」不過當然,大部分僱主都會繼續付薪水予媽姐。從是次口述歷史資料中讀到,更有不少媽姐生病時去看僱主的家庭醫生,由老闆付錢,可算是「另類醫保」。更有僱主為媽姐打點退休後的安居之所。有的會從她們的薪金裏扣賬,為她們供起一層樓;有的幫她們申請公屋;有的甚至購下太古城單位讓她們居住。勞工保障、契約雖不存在,取而代之的卻是人情與美德——媽姐不計回報地付出,僱主也願意為她們多做一步,安頓好她們的退休生活。「因為她(指媽姐)已變成了家人。」葉教授說。
何婆婆:初一有人給我打電話,問:「暖姐,你回鄉下過年嗎?」我說「不回」,那邊說:「不回的話我來接你,你就不會寂寞」。便叫司機接我過去,晚上吃完飯後送我回來。他們現在很忙。正月初一的時候就會見面。他們很好的,一看到我就會抱着我。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口述歷史資料庫》
姊妹姑婆屋共聚 互相提點
然而,若沒有契約保障,打住家工的勞工若遇上刻薄僱主,不就等如現代奴婢嗎?盧家詠解釋,因以往香港市場對媽姐需求若渴,所以若太辛苦或人工太低,她們亦會跳槽,選擇更好的東家。盧家詠指,一名媽姐憶述,當年她因不認同僱主不允許嬰兒爬出房間,毅然辭職。
媽姐之間的團體生活亦相當重要。「都是靠口耳相傳,大家一個傳一個,這個僱主算不算剝削,你收這樣的人工算不算便宜,要不要繼續為他打工。」葉教授說。雖然,香港的媽姐羣體未如冰玉堂般剛強團結,但也算人強馬壯。其中一個受訪的婆婆就憶述她們合力買下一間青山禪堂後面的屋仔,放假時在那裏煮齋、打牌。另一名婆婆也分享她們之間第一個姊妹過身時,六十多個媽姐一起陪伴她的遺體,送她最後一程的盛大情景。
張婆婆:每個月觀音誕,我說拜神啦,觀音誕呢,一個月,捐一元出來,當作「會份」,我帶老闆來走一走,你休息又帶老闆過來,有兩張麻雀(檯),我們什麼都懂的做,做煮飯啊,做雜務,甚麼都懂。有些都懂得煮飯的,在這了煮齋煮什麼的,非常高興。唉,現在都沒有了,死啊死啊死啊,死光了。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口述歷史資料庫》
一個女子 養起一個村莊
張婆婆:對啊,我們沒靠人,真的是獨力更生,沒有人幫的,真的沒有。以前鄉下有錢,就供哥哥讀書,後來他們都做「咕喱」(苦力)了。我的姪兒,在糖廠,推甘蔗,掙到什麼錢?要讀書才能賺錢啊。我們這些出來香港的,就是靠打工。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 口述歷史資料庫》
梳起不嫁的媽姐,固然有反抗婚姻、追求自由的個人意志;但也是因為飢寒交迫及戰亂蹂躝下,才教她們十多歲就毅然南下到陌生城市打工賺錢。 盧家詠就驚訝於媽姐們分享她們在日本侵華期間的流離經歷,母親、妹妹在戰亂期間 「不見了」、「被送走了」,再也無法尋回。當她們講述慘事時,「好像沒事發生一樣,」盧 家詠說,「即是可能捱過最難的時候後,就不會再痛。」 「這班媽姐的故事很不同,但她們會有一種共同性,就是她們好顧家。就算(在香港打工) 無法返家,她們一定會寄錢回家,幫家人買屋、 娶新抱。」在大躍進大饑荒年代,家鄉的人餓的餓、病的病,好幾個媽姐也曾提及在餐廳購買一大綑飯焦回鄉,才讓親人不至餓死。
吳婆婆:(家人)等我回來,有東西吃,那時候會帶很多粉麵,甚麼都拿回去。飯焦也會拿回去給他們煮,在餐室買的飯焦很厚,拿一扎飯焦回去就已經很夠份量了。拿回去給很多家,全都分開,一堆一堆地分開……那時十二月,都找不到替工、打雜,我馬上辭工不幹,也要擔着東西回家給他們吃。你看著他們,難道忍心他們全餓死嗎?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口述歷史資料庫》
這班在海外打工的女性,拯救了多個差點被時代碾碎的生命。盧家詠說,「所以她們的子姪不時會來香港探她們。」從她們的故事中甚至讀到,有子姪惦記姑姑當年供養讀書之恩,為她在鄉下購屋,希望她老年可回村養老。不過,一個女子養起一整條村,所背負的代價就是失去與親人相處的時光。
吳婆婆:那時不捨得,每次回去我想起那些兄弟姊妹,都哭到枕頭都濕透,想起弟妹。(爸爸)就是不捨得我,莫說現在,年紀
這麼大。我回去時。如果我明天早上離開,他會凌晨就離開家裏,他說不想看着我離開家,又有眼淚。回去時,坐車回去,他知道我回去,會一早去車站,蹲着等我回來。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口述歷史資料庫》
喜愛獨身 自由自在
不少外界論說把媽姐形容為中國第一代女權分子,反抗父權制度,追求個人自由。
「你跟她們講女性主義,她們都不知道你在說甚麼。」葉教授以手指關節在桌上輕叩兩下,續說:「但她們有一種好強的自主性,及團結的人脈,認為自己是很重要的。」
「我覺得她們對於家庭及婚姻關係看得很通透。」盧家詠則說。她記起曾有媽姐對她說,既然自己無文化,如結婚,只能嫁個無文化的人,兩個「鬥慘」。
「多通透!你一用學術語言述說都好複雜,但她用兩句好簡單就把道理解說明白。」
郭婆婆:我不喜歡結婚,沒有文化呀。我看到有些姊妹結婚,去上海街租一個中間房,生孩子,很辛苦。我做的工作舒服。我不結婚。沒有文化只會嫁窮人,我不如自己捱。自由自在,喜歡怎樣就怎樣。
—摘自《香港最後一代廣東「媽姐」:口述歷史資料庫》
兩人皆寄望,即使最後一代媽姐隨年月消逝,一個個歿沒,仍會有更多人關注及研究媽姐歷史。
「因為有一種歷史是情感的歷史。可以讓你了解,究竟人性是怎樣一回事,以及一種愛、人與人的關係、一種尊嚴。歷史是過去了,但從中我們仍可以找到無法磨滅的人性與感情。」葉教授說。她亦將整理多年在順德、新加坡等地所作的媽姐研究,著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