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隻土生土長的塔門牛,今年五歲。開荒牛祖先勤力能幹,新一代崇尚閒適慢活,一直過着與世無爭的生活。這小島的山上有大片草原,有個觀景台,峭壁下是清澈的海灣。每逢冬日回暖天,我最愛躺着曬太陽和打盹,俯視小舟划過碧藍,看層層浪花堆疊。從前這裏人煙稀少,連綿嫩草長得老高,我們自由自在地咀嚼、翻滾,癢癢的很是刺鼻。每日吃喝玩睡,自得其樂,又過一天。
他們帶來一個個「三角形」
大概是人類發現了如斯美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親親大自然成了假日活動,每班船上都擠滿了人,一個個「三角形」登上山坡,擋住看風景的視線。漸漸地,塔門人比牛多。無論是大夥兒,一家幾口或小情侶,都愛在這裏搭起帳篷,留宿一宵。有時撞正大時大節,帳篷之間甚至沒有一點五米距離。
起初,作為原居民,確實有點渾身不自在。這裏明明是我們的家園,陌生身影在草原上鋪地布,架鐵枝,裹布幕,把四邊釘子捶入泥土。等到黑夜翻成白晝,他們就收拾行囊,遺下一地斷掉的枯褐草根,草地被踏成沙地。不過,只要河水不犯井水,我並不怕生保,因為媽媽告訴我,人牛都是社區的一分子。相處久了,還開始覺得有人類的世界,真是美好。有時想找陰涼處,就躲在他們的帳幕下;每天都有不同的人間美食,任君選擇;早上人聲沸騰,入夜後傳出動感節拍,孤獨牛如我就更不愁寂寞了。
厭世牛老是笑我天真,總常皺起眉,一臉認真地勸我,別太輕易相信人類,因為世界始終都是齷齪的。牠是悲觀主義者,特別愛說教,恃着比我早出生一年,論資排輩,就着我喊牠一聲大哥。
牛羣之中,就只有厭世哥和幾個朋友的牛耳,釘上土黃色的數字牌。本以為那像人類的耳環,是時尚的代表,但原來是曾打絕育針的標記,意味牠再不能生兒育女。自此牠就忿忿不平,覺得生而為牛,該以人為敵。聽牠說,另一個島上的貝澳明星Billy,當初也就是過分依靠人類,吃得太多留下的膠袋,導致消化不良,愈餵愈瘦,腸道阻塞而死。牠警告我,當心吃太多。
我摸摸自己的肚子,糟糕,背部見骨,但肚脹得向下垂。我駁斥,這才不算是病,是人類愛牛所致的幸福肥吧。厭世哥叫我別吹牛,我回牠一句「死牛一面頸」,牠才沒好氣地嘀咕「牛唔飲水唔撳得牛頭低」。
缺草糧 吃麵包朱古力粉
早上十時,一小撮人揹着大背包登岸,穿過叢林,物色落腳點。我在大草原上晃蕩,低頭光禿禿的不見青草,只見石塊和沙土,還有自己長長的影子。有善心人定期都會送來幾包乾草,但散落滿地後,就是一場搶食,未必每頭牛都夠飽。想吃地上僅餘的草並不容易,因為幾乎每走幾步,就是一個營帳。
幾個躲在營帳的人搬出摺凳和爐具,愜意地盤腿圍坐,準備煮早餐。昨晚才成功叼走他們的烤多士,雖然燙到嘴角,但三塊麵包燒得焦香,在鐵板上嗞嗞作響。想不到,幾個踢拖小夥子,可以將神賜給人類的火運用得出神入化。又到開餐時間,我東嗅西嗅,稍微壓低頭,躬身鑽進帳幕,搶去一包麵包和朱古力粉。膠袋卡在喉嚨,但裏面香甜帶苦,在舌尖融化成一絲絲黏稠。
塔門缺草的煩惱,早已被拋諸腦後。人類的食物真好,比起乾草豐富得多。自從一年前嘗過麵包,就一試難忘。反正人類總是倒掉的多,吃下的少,我只是在減輕垃圾桶的負擔。想繼續覓食,豈料每闖入一個營帳,人人爭相躲避,甚至用手趕我,揮動營柱或行山棍,撥到我身上,微微刺痛。
有人慌張地通風報訊信。「過緊嚟啦,小心呀!」「嚇死了,小朋友快走!」「牛很蠱惑的,記住守住帳幕,食物外露極危險!」叱喝聲此起彼落。「露營最衰就是有牛。」「好惡好狼死!」「走啦!這麼為食,自己去搵食啦!」轉身,就只有傳出酒氣的紙箱。男人抬起一張凳,伸長像樹枝般幼身的鐵棍,我知難而退。
人類是愛牛的,只是怕我發福而已,我相信。
淋水和擲石頭「遊戲」
幾個大男孩眼明手快,鬥快撥開椅子,為我開路。穿過幾塊天幕,踏入小營帳的陰涼處,兩雙腿不小心翻倒了幾個背囊,驚動了一個男生。他看到我後,像遇上什麼龐然怪物,先是扯高眉毛,咧起兩排牙齒,發出高頻尖 叫,再用風衣擋住自己的臉,嘴裏念念有詞。大概是這陣子疫情嚴重吧,但我明明已經跟他保持社交距離呀。本想走近一步,跟他打個照面示好,但看他自我隔離,為免自討沒趣,乾脆掉頭離開。踏前幾步,回頭一看,他仍眼瞪大如銅鈴,蜷縮一團吶喊:「救命,好驚呀……」
十一時,沿着石屎路向下走,長凳排滿大包小包。中間的布袋凸出了白色一小角,我用力一索,嗅到丁點小麥香。好奇心驅使之下,便衝過去,咬緊拔出。這次竟裹了三層膠袋,站着細嚼了很多遍,「嗦嗦嗦嗦」還未嘗 到袋中物,索性吞掉。一個男人拿起木勺,朝我的頭頂輕輕敲打,一陣暈眩,還未及反應,短髮女人隨手往旁邊握起什麼,舉高手,朝我一甩。我轉頭看她,「噗」的一聲,滿臉冰涼。原來是一樽水照頭淋,冰冷的水珠滑過毛髮,連眼眶也沾濕了。
跟其他黃牛一樣,我天生不好水,眼睛對突如其來的動作,也有莫名恐懼。平日下雨,還可及時躲避,這次事出突然,視線剎那間變得模糊,無法聚焦。還好是暑天。闔上眼,用鼻孔呼呼噴氣,舔一舔水珠,鹹鹹的, 像海。聽其他牛朋友說,我們的親戚水牛,卻總是泡在水中。於是我常伏在草原上,眺望遠方,幻想跳水的感覺,只是會怕。愛看海的我猜,平日躍進海中的巨浪,大概也是這樣拍岸。
回過神來,我們四目對視,她的手在顫抖,見我身體定格,她的臉笑得現出如鮮花的皺褶。「好搞笑,竟然不走?」男人從後摟着她,摸摸髮絲,也轉頭跟着望着我在笑。我有點驚惶,便沿路折返,途經其他營帳,忍不住掀起天幕討食物。埋頭找尋的時候,眼鏡男冷不防搬起石塊,朝我身後一擲。我欠身躲避,石頭擦肩落地,濺起滾滾泥沙。
每天橫衝直撞,左閃右避,成了日常。可能看牛懶惰,想我們伸展一下筋骨?
這也是人類的小遊戲吧,我相信。
「牛糞就是有機!」
中午十二時,日光正猛,我退到另一端的觀景台。上一秒想撇進角落,躺下休息,下一秒有人走來摸摸我的前額,強行扭轉頭的方向,自拍一番。
記得幾年前,我還不習慣面對鏡頭,可以hea的話不會郁,頂多只是靦腆得把臉埋到草堆,遊人便識趣地走掉。現在對着一船又一船的遊人,加上草也愈來愈少,也就不想玩捉迷藏了。假使不能反抗,就試着享受做幾分鐘 大明星的滋味。周末下午,好像特別多小朋友,他們只比我高一點,可以近距離看清渾圓的臉蛋。一個女生抱着一個兔子公仔,幾家人輪流機械式拍照,不曉得他們可有發現,我已笑得面容僵硬。過了一會,又迎來幾個大叔,圍着我端詳一番,像立着一棵棵樹。「影相先,好定喎!」「牛牛見人多過你啦!」我點點頭,他們或許看不到,或不以為然。
終於拍完了,就鑽進桌下乘涼,目光剛好在短髮姨姨的臉上停下。我微微抬頭,磨蹭她的腿。她大概以為我在擺出討摸的姿態,便輕撫粗糙的牛額,說我像貓咪般可愛黏人,還沒蒼蠅纏繞。我用鼻孔向她噴了一口熱氣,鳴叫一聲。「不用怕,牛很溫馴,不會攻擊人的。」她友善地端詳我的面容,對朋友稱讚我的牛眼明亮,有着令人稱羨的濃密眼睫毛。
忽然,牛有三急,腸胃蠕動,一大坨綠黃色、濕潤軟糯的糞便排出體外,上面還插着半透明,會反光的碎屑。她沒有走避,反而笑說:「這就是有機!新鮮滾熱辣!」滾熱辣的,其實另有其物。我繞到另一個姨姨跟前, 她遞來熱騰騰的番薯,掰開兩半,竄出一縷白煙。我引頸張嘴,不小心咬到手指,拉出口水絲。她立刻縮手,吃吃叫痛。朋友看得過癮,也忍不住輕撫我的頭毛,來一張自拍。所有肩並肩的合照,眾人都笑得燦爛。
人牛始終是好朋友吧,我相信。
下午一時四十五分,渡輪泊岸。一批人返回城市,臨別前餵我吃剩下的麵包;又一批人正湧進草原。我不刻意去幻想,會遇上怎樣的人,吃到什麼食物,還有受到怎樣的對待。看着隔岸枝葉茂盛,厭世哥晦氣地說,受夠了,真想移民。我卻說,我們有固定的漫步路線和生活範圍,「我真係好鍾意塔門呀!」
只是我不敢承認,遇上人類後,我還是掛念那片寧靜,想念唯牛獨尊的綠草如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