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耀開今年六十八歲,距離他從頑疾康復,已近二十年。但右邊臉頰上的疤痕,依舊清晰可見。二◯◯三年,他確診第三期鼻咽癌,二◯◯四年一度復發,經歷了電療以及歷時七小時、又稱「揭面手術」的切除腫瘤大手術。除了烙印在身體上的傷疤,康復後,他還要面對各種後遺症,包括吞嚥困難、味覺和嗅覺遲鈍、聽覺受損等。
他的味覺只剩下四至五成,嗅覺則只剩下三成半至四成半。與許多香港人一樣,他每日都會喝一杯奶茶,縱使對他來說,原味奶茶等於叫了「少甜」;上酒樓不能吃以往愛吃的馬拉糕,但仍能吃不太乾身的蝦餃燒賣。
居於遠離市區的大嶼山十年,縱使嗅覺遲鈍,仍感覺到清新的空氣,「是感覺得到的,不過感覺減半」。他的左耳有七成聽力,右耳則有三成。「我(兩邊聽力加起來)百分之一百的。」他幽了自己一默。他平常很少戴助聽器,靠左耳傾聽浪濤聲,在大嶼山長沙一隅,潮起潮落,他道來自己病癒後的得與失。
與母親同年確診
二◯◯三年七月,梁母先確診鼻咽癌。從事金融服務業的他,工作時間較其他兄弟姐妹有彈性,於是陪同母親覆診,見醫生,了解治療方法、風險、後遺症等。當時,他怎樣也沒預計到,這些大大小小的後遺症旋即會在自己身上出現。
聽過醫護人員的講解後,梁母恐怕後遺症太嚴重,對電療很是抗拒,於是轉去接受中醫治療。「她覺得一把年紀,順其自然就算,所以轉用溫和一點的中醫方式去處理,不想承受治療的那種痛苦,不想用治療期間或治療後的後果來延長生命。」二◯◯四年六月,七十八歲的媽媽因為鼻咽癌擴散,導致其他器官受損辭世。
其實,母親確診後不久,梁耀開也摸到頸部有腫瘤。與母親不同,這一年,他正值壯年,確診鼻咽癌時,已是第三期。「四十八歲的我,聽到這個消息,當然是很突然,沒有理由沒有感覺,但這個感覺只維持了一個星期左右。」由於他早已知悉治療方法及林林總總的後遺症,所以那個星期,他不斷設想後遺症將怎樣影響自己往後的人生。「接不接受,就視乎你個人,當時頭兩三天,當然接受不了,但第四天的時候,就會想:「唔死得啩。」 治療期間,頭髮脫落,「九個月就會再長出來了,最多這九個月不出街。」治療後,口水分泌銳減,容易口乾,吞嚥亦見困難,「最多是帶住樽水啫」;進食時,食物味道會大不如前,「當時醫生講解,(味覺和嗅覺衰退)是有個範圍,最差就剩兩三成,有些人就有七八成,當然是想好那些,但去到最終結果,真的不知道,其實範圍都很大,變成有些幻想,有些遐想也好,可能我不是最差的那一種」。
不過他也明白,即使情況不理想,也不由得自己控制和選擇。當下,他認為,凡事都有解決方案,心情漸漸平伏下來。「就算是真的,都沒辦法,始終都要看得通,你要接受,如果要生存就要犧牲⋯⋯你會想到很多解決方案,當你在那個星期裏想到之後,人就會平靜下來,而且在這個星期裏你要接受到,如果你接受不了,成世都接受不了,因為這會是日後都跟着你。」
吃豬扒如吃生鏽鐵
電療引起口腔潰瘍,亦傷害味蕾。「飲水都好像吞玻璃一樣,食的東西,味道是變了,食豬扒好像是吃一塊生鏽鐵般,還有吞不到東西,最叻只能吃米線,或者糊狀的東西,飯根本吃不到。」治療期間,幾近完全失去嗅覺和味覺;其後,嗅覺和味覺逐漸復甦,但程度則因人而異;康復一年後,嗅覺和味覺能回復多少,往後就剩下多少。
可惜,接受治療前的遐想終究沒法成為現實。最後,經醫生診斷,他的味覺和嗅覺,都只剩下不到一半。他自言,自己原本的口味較為清淡,喜歡品嚐食物原始的鮮味,愛吃蒸魚,白灼的菜加一點蠔油就剛好。「現在永遠都回不去,回不去那時那些如此鮮的味道。」
食而不知其味,固然使人傷感,但也只能接受,盡量從不幸中發掘尚未崩壞的部分。「有時,如果嚴肅一點去想,永久失去一樣嘢其實是很不開心,但怎樣去處理呢,是看你個人。」他知道,有些病友病癒後,吞嚥極為困難,只能插喉,把食物從鼻或胸口直接輸送到胃部。他說,不是要比較各自的狀況,而是應知足,「覺得自己能用口去吃東西,還可以嘗到味道,其實就會覺得幸福。」不同味蕾感受不同味道;相比較下,他感受甜味的味蕾所受的破壞較少,仍有約八成甜味感覺。因為健康關係,不能吃過量甜品,但偶一為之,不算過分,「吃甜品的話,還是可以好好感受。」經過電療後,呼吸系統的黏膜亦會變薄,天拿水味、煤氣等對身體有害的物質,他未必能聞到。他打趣說:「其實我們應該去做厭惡性行業。」
一舖清袋 健康事業家庭三失
關於失去部分感官,梁耀開這樣想:「原來很多東西與生俱來,但不是說你是一輩子都可以擁有,譬如有些朋友,他原本四肢健全,可能因為一場交通意外,便失去了健全的肢體。」
病癒後,他失去的,不只是感官,還有家庭和朋友。他從一九八◯年開始從事金融服務業,是家庭的經濟支柱。九七回歸以前,行業風光,只要市場有交易,他就會賺佣金,客戶是賺是蝕與他無關。最高峰期的一九九六至一九九七年度,他在一年間賺了四百萬,並以二百三十萬購入了一間頂樓連天台的西貢村屋。
九七回歸之後,經濟環境和行業形勢都變個翻天覆地。「樓價又跌,股票又跌,整個行業都差。因當時的經濟環境,令到我們那個行業式微。」他本來任職於私人金融公司,但行業逐漸步向式微,只有大型金融集團才能在市場上站得住腳;「行內的從業員,都不再是紅褲仔出身,全部都是大學生。」他只能黯然離場。
屋漏偏逢連夜雨,他的投機和投資同告失利,九六年買的西貢村屋,最終要以一百二十五萬蝕賣。二◯◯◯年,他轉到位於北京的一間防火牆公司做融資工作兩年,但發展不甚如意。回港不久就確診頑疾,原本是經濟支柱的他,因收入減少,壓力大增,最終導致家庭失和,與太太於二◯一二年左右分居。
無法再嚐的味道 無法再見的人
當要面對消逝的味覺與嗅覺時,他說:「當你失去的時候你是怎樣面對,怎樣去克服,怎樣去處理它,這個才是一個我們要思考的東西。」然而,味蕾與記憶連結,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總難以輕言放下。昔日,他很喜歡和家人、朋友到屯門三聖邨容龍別墅聚餐,大伙兒必點一道「阿拉斯加長腳蟹伊麵」。他仍不忘這道fusion菜的滋味,仔細地形容着:「蟹殼用來蒸蛋,蟹腳就要來做伊麵」、「還會加入芝士」。
人情冷暖,經歷過轉行和患病,有些朋友早已各行各路。「除了嚐不回以前的味道之外,還有就是人事的變動,那是最不開心的,那個負面情緒多少都會走返出來,會想起以前又好味道啦,又嘻嘻哈哈啦,大家又無憂無慮啦。現在好像生活又有壓力,又吃不回那個味道,人又再見不到,也有人升仙了,有人移民了。」
成為義工幫助病友十六載
「整個治療,我都是很孤單的,我自己面對。」即使前妻和兒子欲陪他一起到醫院做電療,他也拒絕。「以前很有尊嚴,我不想讓他們見到我痛苦或難受的樣子。」幸好,他於鼻咽癌康復者互助組織健樂社認識到許多同路人,做了十六年義工,更成為主席,找到人生下半場的意義。他患病時,得同路人分享自身經歷,覓得訴說病況和擔憂的窗口,「我當時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昨天。」
面對醫護人員的醫囑,病患總會這樣說:「你又不是我,你點知?」所以病人組織尤其重要,「醫生都承認的,我們說的東西比他更加有力,因為我們是一個實例。」他投入義工生活,以康復者身份與剛確診的病友交流,勉勵他們勇敢對抗頑疾;亦不時與醫院合辦講座,讓病友以知識面對恐懼。
「失去」二字,在他的人生中重寫了一遍又一遍,現在回想,他不諱言:「是很不舒服,真的很不舒服」。在病人組織做義工,助人亦是自助,讓他走出陰霾。「感覺到自己在這個空間還有價值,還有貢獻,我不是在白白獲取社會資源。」
「(做)義工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鼓勵,當我幫到人的時候,那種回報,可以蓋過那些情緒。」病患和康復者的煩惱,也只有病友才能互相理解,他總是不吝和病友分享自身經驗,早上醒來總會鼻塞,要洗鼻減輕不適;怎樣吞嚥才不會「落錯格」,自有竅妙。他亦樂於參加醫學研究,「即時沒用,但可能對於日後的治療有用。」他說,服務別人,是他面對失去「最有效的藥」。
義工培訓不足 期望社會多包容病患
梁耀開指出,病人組織能夠給予病患實在的意見,並為同路人爭取合理的權益,惟希望政府可幫忙支援義工培訓。「同路人分享的時候,有很多朋友會說一些他們自己很痛苦的東西,有機會會令到那個確診者忐忑不安,好像很大壓力。」他表示,目前義工培訓「愈來愈少」,而且要病人組織主動要求,當局才會提供。
此外,他希望大眾不要歧視鼻咽癌康復者。有病友曾因吞嚥困難,在餐廳用膳兩小時,店東指對方「阻住我做生意」,並要求他不要再來。他說,雙方都有難處,只好建議病友考慮叫外賣,「他(店主)有他的難處,我們有我們的難處,不是說每個人都能接受到我們,對於殘疾人士,不歧視當然好,但始終有些人會歧視,我們都避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