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VERTISEMENT
以前寫編者話,總想帶出為什麼要讀這個專題,這次我只想談談人生第一個認識的老人,我的外婆。
二十六歲的那年夏天,我辭去了人生第一份工作,獨自回鄉下的老屋,陪伴自小照顧我的外婆度過那年夏天。外婆的生活很簡單,真正粗茶淡飯,吃不完的菜總留待下一頓翻熱再吃,洗完米的水留來澆花,兒孫寄回來的錢她收在小小的鐵罐中,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要看看母雞下了多少蛋;每晚吃過晚飯,她點起門前兩個大紅燈籠,關上大門,然後轉身就去開電視,瞇起老花眼看她心愛的鄉土劇。
她睡前會打電話給嫁到遠方的幾個女兒,因為耳朵不好,常以為別人會聽不見,總是扯着大嗓門往電話那頭喊:「呷飽未」(有吃飽嗎?),「卡早困卡有眠」(早點睡會睡得比較好)。
幾句掛線後,就打開牀邊的藥盒逐格拿藥服下,躺在牀上,捻開牀上吊着的扇,在其嘰嘰呱呱的轉動聲中靜靜睡去。
夏日寧靜。某天黃昏,入夜清涼,她倒一面盆的井水,拿着一條已經洗得灰黑的毛巾,蹲在井邊的小板凳上,將我喚過去,在屋前脫下衣服,叫我為她擦背。
老人的背凝着水珠,原來不會像年輕人一樣一下就滑了下來,我用毛巾擦了又擦,她默不作聲,過了半晌我才站起來看她,發現她垂着老掉的乳房,一臉祥和,合上眼睛,睡着了。
那一天鄉間儲住了一天的暑氣,加上落日黃昏,看着老人的後背,看她彎腰圓肩,看她花白頭髮,看她皺紋,二十六歲因事業迷失逃到鄉間的我才第一次真正思考老去——
那個背對我的老人曾經身處戰亂,目睹羣眾運動,上山下鄉,參與文革,最後生兒育女,丈夫早死,捱過一個又一個世代,
最後住在和她一樣老的祖屋安老。
在她身上什麼是生命。
在我身上什麼是年月。
什麼是衰老,是什麼把我和她連繫在一起。
如果還有機會回到那個午後,我也許會鼓起勇氣問問她,有關於從前那個世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