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律政司的檢控權力不受干涉,提出私人檢控是相當困難。除了循刑事檢控追究責任,民事訴訟也是另外一個選擇。刑事案件的定罪標準極高,控方舉證必須毫無合理懷疑,民事訴訟定罪則講求「相對可信性」。從雨傘運動開始,律師林洋鋐曾處理不少類似個案,原意是希望事主在民事訴訟勝訴後,可以向警方及律政司施壓,追究涉事警員的刑事責任。去年,林洋鋐代表831事件其中一個懷疑被警察毆打的傷者Simon,向警務處處長索償,即將展開訴訟程序。
「律師說,訴訟有可能長達五、六年。」事發當日,Simon才十七歲。一年後,踏入十八歲之後一個月,案件才第一次開庭,只是處理訴訟前的申請程序,距離正式審訊至少還有好幾年的時間。那天,在區域法院門外做訪問,他說:「六年後,我已經二十四歲。換言之,有可能到我大學畢業,甚至踏入社會工作,案件也有可能尚未完結。」
一年前的傷口,縫了十四針,今日已經被重新長出的頭髮遮蓋。今年八月廿八日,他前往西九龍警察總部取回證物。按過往經驗,律師認為很有可能代表結案,Simon主動向警員查詢,才獲告知,取回「財物」並不代表正式結案,警方仍在調查,日後有證據的話會再次拘捕他。「明唔明?」警員說。
「看着手中的證物,回想起當時的自己,感覺難以言喻,恍如隔世。」Simon感嘆。那一天,他背着一個黑色背囊,下身穿黑褲,上身是白色T恤,正面印着一隻熊貓。證物袋裏還有一件黑衣,一條褲子、一雙黑布鞋,一對襪,一個口罩,還有最重要的手提電話。
憶述車廂受傷經過
「一年未開機,不知道還有沒有電?」Simon看上去比收到一部最新款電話似乎更緊張。插上充電線,熟悉的商標跳出來。開機畫面轉成白色,屏幕中央的一滴血漬顯得相當刺眼。未接電話、未閱短訊,紅色通知的數字有三位數。
他憶述,831事件那一天,跟着人潮走進列車,擠了一通,決定停下整理行裝,他背向月台,背囊放在乘客座,同時為電話插上了充電線。突然,猝不及防,後腦中了一棍,電話馬上從手中飛脫。第二棍打下,他整個人撞向車門旁的曲尺位,整個人一百八十度轉向。他這時終於看到打他的人。他們身穿警察制服、蒙面,有人戴上太陽眼鏡。
他害怕,恐怖感走遍全身,下意識吐出了一句「對不起」。
Simon一直沒有忘記這些細節。他不明白,那時為何會不假思索脫口說「對不起」。「我只是一個乘客,背向月台,沒有做錯任何事。」打人者打人後馬上離開了車廂。
Simon最初還未有痛楚感覺,只是感到鮮血從後腦不斷湧出,順着白色衣領,一直流到胸口。其他人呼叫,義務救護員趕到,列車徐徐開出。在油麻地站,救護員扶他步出月台,混亂之間,有人幫他找回電話。他記得,充電線已經因為衝力太大斷開,唯獨插頭卡在電話裏。電量無多,Simon匆忙打開相機拍下
眼前的救護物資袋,背景是灰黑色月台上的一道道血漬,然後傳送給朋友。
那一刻,Simon以為包紮後去醫院檢查,就可以回家,兩天後照常開學。「我想上堂,想見到朋友,見到老師,跟他們講早晨。」
沒多久,防暴警察已經封鎖整個地鐵站,帶着他和另外兩個傷者到地面上救護車。幾個尾隨的防暴裝警察在車外說:「這裏有三個犯。」
Simon心中叫道:「剎那間,我由一個普通的十七歲中學生,變成一個被拘捕的疑犯。」
其實最痛的是爸爸
幸好,朋友們很快為他聯絡上律師。律師趕到醫院之後,警察正式以涉嫌「非法集結」拘捕Simon。他傳了一段錄音給朋友,讓朋友轉告爸爸,身在醫院,尚算安全,但已被捕。Simon不知道的是,父親當晚已經跟老師趕到醫院,只是見不上他。
第一次見律師,是四十多個小時之後的事,這期間,鐵鏈一端鎖住他的手腕,另一端扣住病牀,兩旁都是警察。在社工陪同下,他終於來到醫院一個小房間見律師,準備見警察錄口供。「爸爸怎樣?」Simon問律師。「他只是擔心你安全。」律師回答。Simon的眼淚一湧而出,哭得不能自已。
Simon覺得自己辜負了父親,親戚朋友可能會說閒話,覺得父親不懂得教仔。雖然他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事,始終還是被拘捕了。在單親家庭長大,如果要坐監,父親是不是會很失望?
五分鐘過去了,眼淚仍在掉下來。
過去兩個月,因為政見不同,兩父子發生前所未有的衝突。721事件那一天,爸爸看完影片認為是示威者搞事,Simon衝口而出反駁,大罵了一句「你係XX!」氣得爸爸說要將他趕出家門。
那是兩個不應該說的字,Simon知道自己過了火,一直心感愧疚,但是又不能向父親說對不起。「對不起」跟「我愛你」一樣,從來沒有在兩父子之間的交談出現過。
「其實我知道他擔心我,每一次我要出去,他不會阻止,但是會提醒我要留意安全。」李爸爸是一個嚴父,藤條長備家中,直到Simon升中四,藤條才莫名其妙地消失。從小到大,父親都是他的老師,教他做人處事。「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原來他不是絕對,他也會出錯。我長大了,爸爸老了,我在不想獨立的情況下獨立了。」
保釋之後,父親第一次到病房探望他。一見到兒子的後腦,烙下三道又深又長的傷口,父親第一個反應是「嘩,咁樣嘅?好嚴重喎。」之後每一日,父親每次去醫院都一袋二袋,通常有一袋是外賣,另外有時帶上書本,有時帶上日用品。每一次離開,父親都會留低一句,「我明天再來看你。」
「那時,我終於感受到爸爸愛我。」Simon說。
他當時沒有想過索償,但是事情的一些細節,往往是他日後作出決定的關鍵。
想知道真相
留院九日,Simon不斷收到朋友傳來信息,其中有一個共同問題,「作為831傷者,你會否入稟申請閉路電視片段?」Simon連什麼是民事訴訟也不清楚,但是他與許多香港人一樣,希望知道真相。「在社會如此黑暗的情況下,是需要一點光。我希望自己成為那點光,照亮這個地方。」Simon說,然後又自嘲:「這種想法是否『中二病』?」
Simon當時只有十七歲,需要父親代為入稟,李爸爸因此要經常來回律師樓簽署文件,每星期都有文件處理,又要親身去法援署提交申請。「爸爸口講好煩,但是每一次需要他都會出現。」
Simon出事之後,父親依然覺得示威者做錯,但是警察同樣過分。傳媒報道後,有市民留言說「黃絲爸爸真好」、「良心爸爸」。Simon笑說,「父親是深藍,但是願意為我出面,我也覺得相當難得。」
努力讀書 長跑現在才剛開始
出院後,休息一個星期,Simon回校上課。那一天,他一出門就閃閃縮縮,因為他是街上唯一一個戴帽的學生。距離學校還有一分鐘路程,Simon覺得街上所有人都盯着他。他打電話給老師求助,獲安排從另一邊進入學校。
受傷後,每一次Simon想集中精神就會頭暈、作嘔、上課難以專心。保釋後做身體檢查,護士發現他左邊身都是大面積瘀傷。之後兩個月,瘀血從身體排走的時候,雙腳經常麻痺,無法跑步。
Simon就讀Band 1學校,成績一向位於中上游,他向自己承諾,一定要努力溫書,考到好成績,報讀中文大學,首選是法律系。「我在反送中運動體會到,律師是一份重要的力量,抵抗社會的不公義。」他與朋友有時會在晚上跑街,由住所跑到啟德郵輪碼頭。每一次咬緊牙關完成六公里,站在海旁,看見燈光燦爛,他知道,自己能夠走下去。
學業與訴訟齊飛
文憑試最後一科,Simon考的是他最擅長的經濟。考試時,窗外不斷有車高速駛過,他暗下決心:「考完這份卷,中學生涯就要結束,我就要踏出外面這個世界。」
過去一年,因為社會運動,因為新型肺炎疫情,一個中六學生本來要經歷的事情,通通落空了,連公布成績都是網上放榜。「風吹吓吹吓,我就畢業了。」那一天,他在網上輸入老師傳來密碼,屏幕彈出成績單,Simon不敢一下子直視,取出一張白紙,逐科逐科成績揭曉。然後,他致電父親說:「我考到大學了!」這是父親最期望聽到的一句說話,父親當年一樣,因為大陸戰亂來港,目不識丁,只能從事低下階層的工作,他希望兒子走不一樣的路。
「雖然分數不夠入讀中大法律系,自己也算是在學位戰線有貢獻。」如今,他已經是中大政政系新生,「我都可以堂堂正正拿着學生證,告訴別人,我是中大學生,我是考入去,不是打入去的。」
再次與Simon見面,因為法官頒下了書面判詞,他要與律師見面,商討下一步的行動。從律師樓離開的時候,他終於像一個普通大學新鮮人一樣,跟記者說着那些代代傳承的校園軼事。「我最喜歡大學圖書館,也終於到訪新亞書院的天人合一亭。圓廣都幾靚,你是新亞畢業生,名字是否也刻印在名牌?」即使課堂都是在線上見,Simon還是會約上幾個同學,一起回中大用手提電腦各有各上課。「每回去中大一次,我就喜歡中大多一點。」
Simon回想當日警察在醫院拘捕他時,有一刻以為玩完了,世界崩塌了。一年之後,他發現我們更應該害怕害怕本身。「如果你又怕我又怕,漸漸就沒有人為了正義說出真相。」
未來,除了大學五件事(讀書、住宿舍、上莊、兼職、拍拖),還有一件事,可能比四年大學生活還要冗長的民事訴訟,正等待Simon逐一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