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流失家也尋獲家 年輕性小眾透過Ballroom「成家」 中學生受師兄啟發Sing Con變裝小魚仙 跨性別女生從被排擠變成選美皇后 身型焦慮青年尋找家庭缺失的認同
Kiki House of Aurora是香港Ballroom眾多「家族」之中，最年輕的一個Kiki House。Aurora於二〇二〇年創立，目前十多位成員大多是大學生，甚至是中學生。每個星期，少年們都會抽空找處空地練舞，一到長假期，就各司其職籌備Kiki Ball。趁着暑假，各成員聚在一起拍攝季度造型照。千尺大的攝影間被劃分成數個空間，大夥兒卻選擇擠在梳妝鏡前，趁未入鏡趕快整理好自己。喧囂的交談聲中，他們一時佯作浮誇「Drama Queen」互相挖苦，一時拋出Inside Joke大吵大鬧，青春與Bitch氣同樣逼人。但笑容背後，埋藏着少年們的殘酷寫照，牽引他們選擇彼此作為家人的，從來不是緣份，而是所背負的共同經歷。
Marcus
受中學師兄啟發 走入Ballroom學習變裝
十七歲的Marcus細心地對着鏡子端詳妝容，戴上假髮，穿上黑色皮褸緊身短裙，搖身一變成為Drag Queen「Angel Aurora」，在鏡頭鎂光前從容自信擺出姿勢。有燈光，就有燈光照不着的陰影。Marcus讀傳統男校，在「直男」佔多數、男生要剛強不流淚的環境長大。他的性取向及陰柔氣質，曾引來同學嘲弄，但他漸漸學會不屑一顧：「他們愈大聲，證明我做得愈好。」
Marcus在小學五年級發現自己對同性有好感，身邊朋友們對此沒有太大反應。然而，隨着Marcus升上中學，他的世界變了樣。傳統名校的男孩之間沒有撕破面皮的衝突，也沒有明擺着的嘲弄，但他卻從蛛絲馬跡中嗅出同學對自己的厭惡。
Marcus後來選擇轉校，同學間不堪的言語輾轉傳入他耳內：「扮女人、死基佬、醜八怪⋯⋯」他對少年們毫不掩飾的歧視感心寒：「我不需要這些人喜歡我，但原來他們真的覺得，同性戀就是不對，男扮女就是不應該。」
Voguing師兄帶路 在校比賽打扮成美人魚
校園生活壓抑得喘不過氣，但無形監獄裏尚有一塊浮木讓他不至於遇溺。醉心表演的Marcus在中三那年加入話劇社，當時，比他年長三年的師兄Tobias即將遠赴美國留學。Tobias不但是話劇社前社長，也熱衷Voguing，當時是House of Aurora的成員。Tobias邀請Marcus及其男友出席Aurora為他舉辦的Farewell Ball。
「為甚麼他們可以跳得這麼好？為甚麼他們這麼漂亮？」五光十色的舞會徹底震撼少年，之後，他跟隨舞蹈老師KenKen學習Voguing，自此一發不可收拾。Marcus跟男友更一同加入Aurora，正式踏入Ballroom圈子。
「一開始我是Butch Queen*，因為不敢相信自己可以打扮成女生。」直到轉校前最後一場校內歌唱比賽，Marcus第一次扮成Drag Queen，他終於體會到自己的陰柔魅力。當時他正猶豫該以甚麼造型出戰決賽，正好Tobias回港放暑假，有豐富變裝經驗的他建議Marcus放手一博，挑戰女裝扮相。想起自己即將離開這所學校，Marcus決定一不做二不休。
Marcus當時選唱《小魚仙》主題曲《Part of Your World》，因此兩人落重本炮製美人魚造型，為假髮縫上閃閃發光的銀絲，再穿上珠片長裙，然後在臉上黏上立體珍珠，呈現惹人憐愛的感覺。
這場Drag Queen突襲男校戲碼迅速轟動全校，有學生將他的表演片段放上WhatsApp羣組大肆嘲弄。「他們用『唱到成個迪士尼公主咁』來取笑我，但我心想那不是唱得好好的意思嗎？看完這些評論，我當時反而陰陰嘴笑，想不到自己的舉動可以引來別人那麼大反應。」Marcus認為，這些關注間接證明了他的影響力。與此同時，有評判稱讚表演很認真，佩服他有勇氣做這件事。
Marcus珍惜每一句正面評價：「他們讓我知道自己在做一件正確的事。」他終於有信心以女裝打扮外出，同時鑽研化妝技術，活出理想中的自己。
家族成員相扶持 「不想後輩走自己舊路」
「role model」，也是「Mother Figure」。
Marcus認為，自己過去生活漫無目的，最大興趣是打機：「簡直廢青都不如。」但短短兩年間，Marcus經歷劇變，他將這件事歸功於Ballroom眾人，尤其是Tobias。雖然Tobias現已離開Aurora，成為國際知名家族成員；但是Tobias引領他進入Ballroom世界，教他唱歌、跳Vogue及變裝技巧；Marcus現在有一個百老匯夢，也是受到讀音樂劇的Tobias所啟發。對Marcus來說，Tobias是他的「role model」，也是「Mother Figure」：「不論是對家人講不出口的事，還是Ballroom以外的私人事，我都會找他傾訴，他會告訴我接下來該怎樣做。」
Ballroom讓他認識到一羣有愛的人，例如KenKen給他學生課堂優惠，又例如Tobias每次回港都會抽時間陪他練舞、練話劇。Marcus相信，大家給予自己無條件的愛，是建基於充滿苦難的過去。
他認為，LGBTQ社羣是社會小眾，「沒有人會幫我們，更加沒有人會教我們該怎麼找方向。年長的成員明白這種無助，所以會同情後輩，不想大家走上他們的舊路。」House的意義，就是透過互相扶持分擔各人的痛楚。
*ButchQueen：Ballroom對男同性戀者稱呼
Bosco
跳出原生家庭 Ballroom學習自愛
當Marcus正在鏡頭前擺pose，Bosco在一旁靜靜旁觀。Bosco加入Aurora不到半年，今年二十二歲，是一名非常規性別者。非常規性別（Gendernonconformity，GNC），顧名思義即不符合傳統男性或女性性別規範的性別認同，可以是中性、第三性、多性別、無性別甚至流動性別。即使在性小眾是主流的香港Ballroom中，GNC亦是小眾中的小眾。不過Bosco認為，在自己身上，除了性別，還有許多值得被看見的問題。
誤打誤撞勝出GNC項目
一年前，Bosco正在診所工作，當時留長頭髮的他發現，愈來愈多病人叫錯他做「姑娘」，但自己卻不以為意，甚至頗為享受。他疑惑自己是否想成為女性，和朋友一番討論後，他確認自己並不想變性，只是嚮往流動性別，遂以GNC定義自己。
Bosco剛剛憑GNC項目奪得生涯首個Ballroom獎項。Bosco今年三月尾才開始學跳Voguing，原先只打算參加新手賽，卻誤打誤撞成了公開組別的參賽者。由於當時場內有來自韓國、泰國、新加坡等多國選手觀戰，他心想：「如果我被淘汰，豈不是全亞洲都在看我笑話？」因此只好硬着頭皮全力以赴。等待開戰時，Bosco一度緊張得過度換氣。之後他踏上舞台，千鈞一髮之際，腦海陷入一片空白。接着，他漸漸找到身體的感覺，最終成為比賽贏家。賽後，他回到原有的位置坐下，連記者也看到他肩膀與手仍然不住顫抖。
看着纖細的Bosco分享他參與Ballroom的二三事，很難想像他在過去是個「棉花糖男孩」。學習Voguing之前，Bosco在自己眼中並不可愛，甚至又肥又醜。「試過在泳池被人叫『喂，肥仔行開』。」有一件念茲在茲的露臍上衣，他足足花了一年時間考慮買不買。會否太暴露？會否太顯胖？他想了好多理由否定自己。
自覺不可愛，並非無病呻吟。Bosco的親生父母當年以未成年生子，無力照顧小孩為由，把Bosco和妹妹託付予寄養家庭。幾年後，隨着生母改嫁，他被送回原生家庭，沒多久就多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他用「trauma」來形容自己的童年和家庭關係。
在家裏，他往往覺得自己不被看見及欣賞。「就算再努力，我永遠只能被罵。」Bosco說。為了迎合父母期望，他放棄自己心愛的設計系，改讀建築系，結果退學收場。Bosco決定出來工作，沒多久更索性搬出來，避開跟家人之間的矛盾。
身形焦慮成崩潰導火線
Bosco愛美，但不覺得自己美。Aurora不乏身形纖瘦的成員，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相當刺眼。為了更加苗條，他不斷健身，也不敢吃東西，有時一日只吃一餐，但求不用再趴在牀上哭泣。
「為甚麼他們可以吃那麼多東西，但又瘦又漂亮？」結果在某個晚上，他失控了。因為家族成員不經意冒出一句：「Bosco今日食咗兩餐！」，他焦躁不已，逃離到沒有人的地方，失控毆打椅子、掌摑自己。事後他向大家解釋自己的舉動，該成員竟立即向他道歉，他才意識到，自己一直以來都沒有正視過內心的聲音，更莫論把心聲說出來，讓同伴了解自己。
原諒不自愛的自己
對抗外形焦慮的過程艱鉅而苦澀，但Bosco仍能在Aurora當中找到三分甜。「其實你好靚，一啲都唔肥。」Teddy是Aurora的「Princess」（管理家族事宜的副手），口直心快，不時無意中甩出幾句稱讚。Bosco初時感覺詫異，但慢慢懂得敞開心胸接受讚美。
Bosco現在最想做的，是原諒自己：「我一直很介意自己總是把自己想得那麼差，錯失很多機會。不過現在我明白，最重要是認清自己起步得慢的事實，然後想清楚自己有甚麼想做、有甚麼不想做，勇敢點說出自己。」
「跳舞的時候，我只是跟隨音樂旋律活動，腦裏面甚麼都不想，連自己的樣子也不在意。」回顧大會相片，他發現自由自在的自己看起來最美，隨着節奏逐一找回散落的自我，彷彿來到一個空白的世界，此處沒有煩惱，也沒有焦慮，無須拘泥於自己是誰；捉緊完全屬於自己的一刻，隨風起舞，就會到達神遊的彼岸。化妝間內傳來Teddy等人的嬉笑聲，Bosco跟着聲音回到這小小的部屋，加入眾人笑鬧中。
Kayannah
從被排擠到最「炸」 自信展現最美
化妝間一隅，眾人打鬧同時，Kayannah正專心致志地在眼瞼上描畫深邃的眼影，猶如黑天鵝順滑的羽翼。「仔女」偶而開她玩笑，她回嗆一句：「But I’m your mother,bitch!」
Kayannah今年就讀醫科四年級，十七歲開始接觸Ballroom，去年接替Aurora的創辦人Founding Mother Angela Aurora，成為新一代House Mother，為眾人打點一切。她既是強悍的領導者，亦是有一顆少女心、從小渴望成為女人的跨性別女孩。「我不認為自己是Drag Queen，也不是男扮女裝，我只是化了好看的妝、穿上漂亮衣服而已。」她如是說。
想可成為任何人的自由
雖以男兒身誕生在世上，但她從小就知道自己想成為女性，她第一次WalkBall就扮演了英國DragQueen「外星女王」JunoBirch；Juno平時是跨性別女性，Drag的時候就扮演
一個藍皮膚的外星人。「別人覺得我是女孩子的時候，我就會很開心；當我用女性身份生活，我做所有事都會比較自在。」她坦言，當初接觸Ballroom原意是認識跨性別女性，繼而向她們尋求扮裝、甚至變性手術的意見。
不過，Kayannah很快便發現當時的香港Ballroom並沒有任何跨性別女性，不過，她依然選擇留下：「第一次去Ball就見到很多LGBTQ社羣的人穿着各種風格的衣服，互相鼓勵支持大家。當有人出場，他們會歡呼、叫喊他們的House的名字，看起來全部人都在為自己和家族而驕傲。」
Kayannah很快就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歸屬感，因此，她與當時同行的中學同學Tobias一同加入了Aurora，成為這新銳的House中重要的一員。
*炸：香港Ballroom流行語，原為戲劇性（Dramatic）的簡稱「Dram」，現泛指「好正」、「好棒」的意思。
「Kayannah一直在我體內。」以往，「Kayannah」這個名字只是她參與Ballroom所用的藝名。兩年前，她正式告知家人和學校，自己將以Kayannah的身份生活，並在精神科醫生處方下開始進行荷爾蒙治療。最近，愈來愈多陌生人從外表判斷Kayannah是女生，她開心得立即在Aurora的羣組公告天下：「哈哈，有人叫我做小姐！」
Kayannah跟大部分Aurora的成員一樣，求學時期曾被排擠及欺凌。她說：「中一的時候，我發訊息給好朋友，告訴他自己喜歡男生，結果朋友將對話截圖公諸於世。第二天回到學校，很多人開始取笑我，甚至玩排擠。」八年後再回望這段過去，Kayannah尤其記得最難聽的一句說話：「居然是『死基狗』囉。」說完，她自己也忍不住掩嘴笑：「我依家諗返都覺得好笑。」
今天的Kayannah，卻處處流露自信。在Ballroom眾多比賽項目中，她最感興趣的是DragQueen和FemQueen*的“Face”，更曾於此組別奪得獎項。這個項目需要參賽者向裁判展示美貌，同時想盡辦法踩低對手，但最關鍵的還是態度。
「你要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人，才有機會贏。如果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最漂亮，那你怎樣贏？」
*Fem Queen：Ballroom對跨性別女性的稱呼
「我會愈來愈漂亮」
比賽以外，Kayannah認為自己是盡責的House Mother，除了為大家安排練舞、招收新成員、對外聯誼，她亦會造訪外國Ballroom吸取經驗。而她最自豪的，就是自己為Aurora舉辦過教人印象深刻的Ball。
「我們是香港最炸的House。」他這樣形容Aurora，並說這間House是香港最年輕有活力的一間。不過，因各成員有不同發展目標，Kayannah將以獨立Voguer身份遊走各地。
「我會做一個愈來愈炸*的FemQueen，愈來愈漂亮。」Kayannah這樣相信。
破碎的一羣 最炸的一家
眾人回顧在House of Aurora的成長經歷，不無感激。「無條件的支持，就算在主流的世界都很難得。」Bosco將這份家族之愛詮釋為「互相療癒共同創傷」：「之前有成員把我單獨約出來，告訴我：『你身上的問題，其實我也經歷過，我們明白的，你不用顧忌將這些事說出來』。」
「我對不熟悉Ballroom的人會簡稱Aurora是一班朋友，但對我來說，他們是我的家人。」旁人眼中，僅年長三年的師兄Tobias也許只是Marcus的「哥哥」，但Marcus始終珍而重之地稱一手提攜自己的Tobias為Mother；Tobias亦親暱地將Marcus喚作自己「懵盛盛嘅細路」。
原生家庭，可以比陌生人更陌生；House Family並非血親，但卻比家人更親。Aurora的故事，亦是很多Voguer的寫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