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之路不易行,但陳偉斌自言非常幸運,因為他的師父就是本地編劇大師韋家輝。師徒學藝形式在近年電影圈愈來愈少。陳偉斌一入行就加入電影製作公司銀河映像,從《復仇》(2009)到《神探大戰》(2022),一直跟隨韋家輝學師,磨練編劇奧義,這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夢寐以求的難得機會。
「在銀河映像拍電影,簡直就像打仗。」陳偉斌說,其他人很難想像如何在未有完整劇本下便開機拍戲,他則親歷無數場俗稱「飛紙仔」的拍攝,邊拍邊寫劇本,極為疲勞痛苦,但是他從師父韋家輝身上,深刻認知到這位被譽為神級編劇的驚人組織力、創作力和專注力。
「其實不只學創作,更是學修養。」陳偉斌說。
銀河映像的編劇起點
起初向陳偉斌提出訪問邀請,特別談論香港編劇的師徒關係。他回覆說,這個切入有意思,但要先問准師父意願。於是我聯絡到銀河映像行政總裁朱淑儀,她很快表示沒問題,並感謝媒體支持陳偉斌及香港電影。
訪問甫開始,陳偉斌首先解釋,自己拍完《神探大戰》後便不再是銀河映像全職編劇,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師父是個極度低調的人。作為韋家輝徒弟,陳偉斌的尊師重道顯然不為客套話或門面功夫。這段深厚的師徒情誼,由陳偉斌十年前加入銀河映像說起。
二○○七年,他參加了鮮浪潮,憑編導作品《行行重行行》得獎。其後失業半年,直到有日收到電話,被告知有人想見他。那人就是著名導演杜琪峯。
見面後,他被杜琪峯叫到銀河映像學習創作,並認識了游乃海。最初他有點不知所措,有時在電影開拍前做資料搜集,有時在片場做場務等。隨後有數個月,他因家事暫停所有工作。「後來我回公司,Elaine (朱淑儀)問我想做什麼,我說其實想寫、想創作,她便擺我做編劇。」本來他跟羅永昌,後來又轉去跟韋家輝。
陳偉斌知道做編劇是一個專業,但當時的自己「連所謂度橋都唔知要做乜」。看似如此順利地踏入電影工業,而且跟着心目中多位電影大師學習,他反覆說:「幸運呀,非常幸運,不知行了什麼狗屎運。」自那時起,他展開了片場如戰場、「屍橫遍野」的銀河映像編劇生涯。
難忘「飛紙仔」 磨練應變與創作力
粗略來說,編劇要寫的大致分為三份。首先是故事大綱,先交給導演、監製等等過目;繼而是寫分場,即每一場戲的大綱;最後就寫劇本,齊備時地人、對白等細節。
「但我在銀河映像十年,從來沒試過用完整劇本開拍。」陳偉斌笑說:「銀河映像是好難想像的,只拿着一份分場就去做籌備。這是銀河映像的DNA來的!不停推翻分場的版本,有很多沒有白紙黑字的分場,傾完就改,可能提煉一部分,再前後修改。」多年來,他和游乃海、歐文傑、余曦幾個編劇,總是一路寫、一路拍、一路度,「諗返係好玩嘅,也是非常好的訓練,無論是應變力、創作力、組織力。」他嘗試解釋嚴峻的程度:「為何說銀河映像拍戲是打仗,屍橫遍野,因為回到公司,不同部門的人都瞓晒喺度,好離譜㗎!」
陳偉斌憶述一次經歷最黐線的「飛紙仔」,是拍攝《毒戰》(2013)。「第二日要拍大鎗戰,09 (早上九時)開機拍,我和余曦前一晚在韋生的酒店房間傾到凌晨四點,都未知要怎樣寫那一場戲。」他坦言極度不安,但逼迫得根本沒時間去想壓力。直到早上七時他們才寫出來,韋家輝再看稿,身處拍攝現場的游乃海打電話來問劇本,於是他們再改多一稿,過了開機時間,急急叫對方過來酒店大堂拿劇本USB。
「我已經連續七日沒到過樓下大堂!每日一係房一係餐廳。當時我看着大堂的旋轉門,外面風和日麗,我告訴自己,一定要走出這個旋轉門,呼吸新鮮空氣!我行前兩步,乃海坐的現場車就『入鏡』,他落車進來,見我面如死灰,他同樣面如死灰,拎完USB就頭也不回趕上車!我便失去那個動力再踏出去了……」陳偉斌說得激動又好笑,形容相當有畫面感,看來是編劇說故事的本領。他續道:「接着韋生和我們便去食早餐,期間收到乃海的電話,說杜生覺得劇本太長,要壓縮。我們再傾、再改,因為所謂壓縮不是直接刪掉,是要合併到,又要有戲,基本上是用另一個寫法再寫一次。」
陳偉斌毫不掩飾敬佩之情,坦言全因杜琪峯和韋家輝的默契太勁,才能容許這樣的創作環境。「佢(韋家輝)寫乜,佢(杜琪峯)可以拍到乜,其實好難!劇本分析是導演必須具備的能力,杜生的劇本分析能力不是人人有,因為他太熟悉戲劇,他的影像很有魅力。韋生完全相信杜生可以做到,杜生又完全相信韋生可以寫到。我們只是夾在中間的卒仔咋嘛!在他們兩個身上學到很多,是畢生受教,好像俾佢哋打一身咁。」
從創作到修養 韋家輝的言傳身教
拜師學藝,編劇功夫當然要訓練有素。在銀河映像工作,陳偉斌邊做邊揣摩如何寫好每一幕的場景設計、分場要求,構思結構、人物。他說,韋家輝經常問:「有咩好睇?」「點解好睇?」「點樣好睇?」他都要一一分析回應。而這些問題,對陳偉斌來說已成為不可缺少的創作信條。「因為編劇是第一個觀眾。做商業作品是要去考慮觀眾感受、反應。韋生的方法不是從命題發展,而是好有機的,度完一個版本,諗返轉頭,到某個階段才想作品說什麼。」
然而,技術以外,創作的精神和態度更是言傳身教的重要價值。陳偉斌在師父身上,看到創作人對作品的追求、專注力,以及為人修養。
陳偉斌第一日跟韋家輝工作已經很大壓力,因為自知一竅不通。「最初寫《復仇》時,我連寫劇本的筆法都不懂。劇本的『三角形』是描述,韋生逐個告訴我怎樣寫,我帶部電腦抄筆記,後來他快到我要錄音,錄完打字,因為他連對白都講埋,然後第二日我就要交分場。」他說,對方知道他是寫不完,但想知道他會不會盡全力去完成任務。
夜以繼日度橋,陳偉斌坦言痛苦到經常不知今日星期幾,何時放假。「就打咗十年仗,中間會有好疲勞、頂唔順的過程。成個人好『笠』,構思寫作都開始沒有效率。但是又覺得不可以就此倒下,其實是死頂。」他說,寫劇本不是一想便立即想到,而是出現無數個版本,才有最後一個版本,「是試錯法,此路不通,再諗,死諗爛諗,直到有日,個天跌啲嘢俾你,像韋生說,我們只是接生。」
銀河映像擅長拍類型片,即使同一類型,往往鑽出新意。陳偉斌指,一六年開始構思《神探大戰》,源於要拍個瘋癲的警察的念頭。韋家輝兼任導演,於是陳偉斌和另一編劇麥天樞擔起不少編劇的工作量,寫劇本、跟場,「可能有些導演覺得A版本已經好,但韋生是去到K版本……」那不只是C或D的程度,於是他們寫過幾十版的分場,陳偉斌笑言總字數可能已經足夠寫一部《射鵰英雄傳》。
如此鍥而不捨地琢磨,絕非易事。陳偉斌近距離觀察師父,直言自己從沒見過一個人的創作力、組織力及專注力都這麼強。「專注力,是指一個人可以持續思考而不心散。十個編劇,有八個傾傾吓唔知傾去邊,會感覺到狀態下跌,開始看電話,或者整個靈魂想快點離開會議。但是韋生就算在嘈吵的地方都可以度嘢,勁到好得人驚。」他記得,寫《盲探》(2013)的賭場戲,同樣一路拍一路寫,當時幾個編劇就在賭場樓上的酒店,旁若無人地坐在餐廳角落低頭開會,「只要韋生要諗,就會諗到為止。這點影響我很深,你見到他這樣專注,我們更不好意思心散。」
不過,陳偉斌自言也有表現不好或反叛時刻。「但韋生不會鬧人,超級好修養。而且他從來不談人閒話,不講八卦,只會講創作。所以不只是學創作,是學修養。」陳偉斌坦言,自己無論精神層面或技術上,都受韋家輝影響很多,甚至表示是其創作的信徒。「其實師父收徒弟,我覺得有種感覺,是看你和他有沒有相似的地方。」不多應酬、作風低調,大概是二人性情相近的地方,陳偉斌形容,韋家輝就像一個隱士,「愈跟他們工作,幾乎一起生活般,我們就似跟着絕世高手過活,跟韋生出差工作,他會帶我們行書店,叫我們自由活動,在書店喎。」
「以後無論我在哪裏、做什麼,都會感激韋生。」眼前直率粗獷的陳偉斌續道:「咁講好肉麻……我已經當咗佢係半個老竇。」
陳偉斌:人類的衝突令世界有戲劇
早期陳偉斌曾質疑過自己能力,想過放棄,但事情一直推着自己走,冇得停。「問自己是否真的那麼差?好難入到行喎。當我開始叫自己堅持下去,便慢慢習慣。跟了韋生幾個月,我講的都會被ban,直到有日他聽完我說一個flow,叫我寫上白板,那時我第一次有少少成功感。」
一直累積紮實的經驗,陳偉斌逐漸得到肯定,多次與拍檔奪得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編劇。今年初,他就和韋家輝、麥天樞憑《神探大戰》奪下第二十九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最佳編劇及第四十一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編劇。
「但我到現在都覺得自己不是合格的徒弟。」他解釋,因為自己無法成為另一個韋家輝。「後來我明白,我不需要成為他。我知韋生都不是想我成為他。但做師父都會有把尺,覺得我要長大,走出去。」拍完《神探大戰》後,陳偉斌決定辭去銀河映像全職編劇,想出去外面走一圈看看。
在陳偉斌心目中,如果從行業來說,首先要成為專業編劇。「專業編劇就是熟悉戲劇,懂得寫警匪、喜劇等所有類型。因為類型片是最能成為商品,賣給投資者,或者知道可以開拍什麼戲,應付不同導演,一起大海撈橋,撈個故事出來。」他說,另一種編劇,是成為作者,只寫自己想寫的主題,都會做到大師級。兩種編劇無分高低,而陳偉斌正正是從前者轉去後者的試驗階段。
「好奇怪,最初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到作者,慢慢經過專業編劇訓練,我反思,自己憑什麼是作者,憑什麼帶一個訊息給觀眾,武斷地告訴觀眾世界可以是這樣。有些以為當下好合適觀眾的,其實可能是消費想追求的價值觀。」他說,電影有很多可能性,應該看得更闊,開放一點,類型上要多元才健康,希望編劇能有多點訓練,因為有不同類型,才有不同劇本。
對陳偉斌來說,寫劇本,相信故事,因為戲劇性是無處不在。「有衝突的地方就有戲劇,這一點永遠都是人帶來的。大自然、生死是相安無事,獅子撲兔是沒有戲劇可言。是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令世界有戲劇。不只是利益衝突,價值觀不同、性格不同,一段拍拖戲、父子倫理,都有衝突,我覺得這一點是最有趣,是成為人最有趣的一點。我們常說自己是萬物之靈,因為懂得思考,和其他動物不同。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是最邪惡,亦都最美好,如此不同。成日說『禽獸不如』,真係不如,禽獸冇咁多私心㗎。我們太複雜喇。」
於是,他回到劇本裏,繼續尋找這一點衝突,「不會有具體答案的。我只是一個人,不是神。我剛才說的只是分享感受,我是好卑微的人,好渣,不要扮睿智。《神探大戰》裏有句對白,為何說查案一定要謙卑?因為韋生好humble。」他再次重複韋家輝所說,編劇是接生。
拜師十年,陳偉斌經歷漫長洗禮所悟到的編劇奧義,原來是學會謙卑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