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產片《死屍死時四十四》最近掀起全城熱話,從一條裸體「死屍」、一層幾戶的業主,一個瘋狂的晚上,道盡人如何面對生活,遭逢巨變後又如何面對自己。電影有句精簡呈現荒誕劇精神的宣傳語:「唯有笑才能面對荒謬」——正正出自編劇江皓昕的手筆。他說,當世界愈不值得笑,就愈應該笑。
跟江皓昕聊天,他說話也會夾雜半開玩笑的句子,通常自己先忍不住笑,而且笑得有點狡猾。譬如訪問前跟他討論拍攝地點,希望能配合一些奇幻風格,沒想到他竟傳來一句「err 香港其實本身都好奇幻」。即使隔着電話,也可以想像當刻按下傳送鍵的他臉上同樣掠過狡黠的笑容。
形容江皓昕狡黠,不是貶斥奸詐,而是一種機靈而幽默的個性。也許正因如此,他才能寫出各式天馬行空的異想,鋪排有心思,胡鬧背後充滿意念而毫不空洞。他說,寫一齣荒誕喜劇,裏面全是真實的人物,貼近香港生活,還要寫出當中的複雜性:「好難一言以概之說一個地方很可愛或者很可惡。我想,這裏令人如此痛苦,但同時有非常美好的東西存在。」
推理科幻書迷 《紅VAN》為創作起點
成為創作者之前,江皓昕首先是個書迷。小時候的他喜歡讀推理、懸疑小說,尤其偏愛科幻性質,「喜歡看古靈精怪的小說,便會喜歡看相同類型的電影。好像 you are what you eat,整個人是被那些類型作品塑造出來。看到這麼多好作品,就想嘗試去學寫。」讀書時期的功課、隨筆,並不適合他創作科幻或推理的類型小說,於是親戚提議他去當編劇,當時他還未知道編劇是怎麼一回事。
長大後在英國讀大學的他,還是選擇修讀電影。又曾嘗試到北京讀編劇,因不習慣當地生活,留了數個月便回港。其時,他眼見同學早已找到工作,自己一心想做創作,於是開始以Mr. Pizza為筆名,在網上討論區發表小說連載,那就是一二年如平地一聲雷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風格懸疑驚慄,吸引無數網民「追故」。當時江皓昕只有二十二歲,未曾做過一份全職工作。
《紅VAN》在網上大受歡迎,風頭一時無兩,其後更由導演陳果改編拍成電影,江皓昕以本名擔任其中一位編劇。成名太早?他卻認為,那時自己遠遠算不上。「因為都沒有人知道我存在。宏觀地看,當時有很多這些網絡小說,《紅VAN》只是其中一個,冇乜巴閉。如果說《紅VAN》帶給我什麼,就是令我肯定到做創作是我這一世人想做的一門手藝。另一樣就是結識到一些前輩,開了很多道門給我有機會去做創作。」隨後他加入商台,形容跟一羣文字敏銳度高的人工作,比起構思故事,學習寫好一句標題句、一個節目名,都是博大精深。其間他一直有撰寫劇本,直至一七年成為全職編劇。
從小說到劇本 說故事的自由
「寫小說和寫劇本,看來相似,但是一點都不似。」江皓昕指,世界上所有創作的精神都是一樣,分別在於由不同系統來運作。例如電影,永遠都是團隊合作。「開拍要經歷無數人看過你的劇本,覺得OK才有錢開拍。有導演、監製、演員等,也有實際現場拍攝的問題,無數個難題拋過來,而很多解答方式都需要在劇本上說服人,無論妥協或改變,這並非好與壞,而是要拍出來便必須面對的事,否則劇本只是你電腦裏其中一個文件,沒有意思的。」
有趣的是,每次當他和電影人談論這點寫作上的溝通和合作,往往得到「如果你想自由就寫小說吧」的回覆。「但是我覺得這是謬誤。寫小說出書,都不是100%自由。其實面對的是另一樣,例如編輯啦。」他又奸笑起來。「不過,寫小說最大要面對的人,是自己。因為是探索你腦海或者心裏面想做什麼。寫到一半,通常遇到好大阻滯,都是來自你自己。和電影的團隊合作完全相反。小說是往內挖,劇本是向外擴展。」
江皓昕撰寫的影視劇本見於兩岸三地,其中港產片不多,在首作《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2014)和新作《死屍死時四十四》(2023)之間,還有一部《再見UFO》(2019),曾為第十六屆香港亞洲電影節開幕電影,後續未有正場公映。「我想很多編劇都是這樣,別人會以為你消失了。其實不是。每一日都很努力寫劇本,但就是,寫完未必拍到,拍到又未必上到。」他開玩笑說,或者上咗又唔想認。
其實他很喜歡《再見UFO》的意念,藉上世紀八十年代在華富邨目睹UFO的故事發揮,儘管他自覺寫得比較貪心,不夠精準,「背後說的是香港的黃金年代。見過,但是否真的存在過,或者會否再出現呢?當我們發現這個黃金年代已經一去不返,而我們接下來還有幾廿年人生,應該用什麼態度去過呢?」
從昔日華富邨的UFO,來到新戲高尚住宅區「臨海峯」的一具「死屍」,這年代的香港已翻了幾轉,如何面對生活依舊是重要的命題。
《死屍死時四十四》:寫實的人物 荒謬的情景
江皓昕指,其實《死屍死時四十四》是半命題作品。完成《再見UFO》後,監製錢小蕙很早提出要拍套喜劇,他準備了幾個故事,其中包括這部,圍繞一羣為樓價而發瘋的香港人。當時他覺得,買樓這個所謂核心命題,便是香港人關注的東西。
直到一九年尾寫完劇本。「創作這個劇本的過程,香港經歷翻天覆地的巨變,我一路有點懷疑,買樓還是不是香港人關注的東西,抑或已經不合時宜呢?所以對我來說,《死屍》不是真的講樓市,只是開題的狀況。其實是講這一班人平時如何過每一天的生活,遇到突變時,如何應變,或者面對自己。」
看新戲《死屍死時四十四》,不過是開首的一段馬拉松奇譚,就感覺到一種「江皓昕式說故事」的味道。他笑說,好像能懂這個意思,可能自己平時寫作慣了先東拉西扯胡說一番。雖然看似光怪陸離,其實並無偏離現實。江皓昕表示,在創作劇本的早期階段,監製已經定下一個方向,就是故事裏面所有角色都要是真實的人物。「因為這種荒誕喜劇,容易寫寫下變成鄰居是『哥倫比亞大毒梟』。」無故彈出這個奇異例子,令人不禁一笑。「真的,即是很多類型片會出現的那些角色,但和本身香港生活脫離很遠。」
「我們要寫common people,在這個字眼上摸索很久。因為要寫英雄人物或者反英雄人物,好易辨識,但我們如何寫眼前這個阿婆或者那個跑步人士?他們的人生可能充滿光明時刻值得我們創作,如何挖掘出來,這一點真的非常困難。而且是一部黑色喜劇,把很寫實的人物放在荒謬的情景,中間花了很長時間去寫。」他說,譬如劉江飾演不愛洗手的老伯伯Boron,來自身邊聽聞的人物,或者李尚正飾演的奇特大廈保安,是他從村屋搬進住宅大廈的觀察,總之都是現實生活中接觸得到的人。
說回那個「奇幻感覺」的拍攝地點。其實只是普通尋常的煤氣廠,卻預想成火光閃爍的機械基地。相反,真正荒誕奇幻的東西,現實裏比比皆是。
所謂荒誕的複雜與轉化
作為推理書迷的江皓昕,提到一位很喜歡的日本推理小說作家——伊坂幸太郎。「我覺得《死屍》是對伊坂幸太郎的拙劣模仿。」他說來像有點難為情,掩嘴而笑。
他指,伊坂幸太郎的故事世界很有娛樂性,雖然是寫類型小說,但是屬於一種「伊坂幸太郎類型」。「他的小說所有線都要閉環式去處理,即是前面拋出一件事物,後面會有解答。我有嘗試實驗這些,不過現在拍出來的版本,斬掉很多東西,譬如Mary姐(胡麗英飾)和她的狗之間,寫了很多東西,可能是我經驗問題,拍出來未必如編寫時所想,如果我再多點經驗,可能懂得如何處理或者轉變。」
不過,寫作技巧以外,影響他最深的是伊坂幸太郎的世界觀。「他的世界裏會有殺手、小偷等,但是所有人到最後都很可愛。就算是大奸大惡的人,在他的視角裏,那個世界仍是可愛的,你甚至想和那些人做朋友。」江皓昕寫《死屍死時四十四》的出發點,正是想學習伊坂幸太郎的這一方面。
寫出香港地的荒謬,同時又想寫出可愛,江皓昕說,這就是做人的複雜性。
「好難一言以概之說這個地方很可愛或者很可惡。我想,這裏是令人如此痛苦,但同時有非常美好的東西存在。究竟每日在這裏生活快不快樂,是否好想留在這裏,我都答不出來,只是嘗試去發問,但有沒有一個好好的答案?我猜沒有一個人會有。除非你沒有嘗試去問這些問題,或者才會得到某一種幸福。」
話說訪問期間,他多番帶笑拜託報道的標題可否不要寫「從紅VAN開往什麼」的句子。在我看來,其實江皓昕早已駛到離起點很遠的境界。就像相比年輕時他寫《紅VAN》的人性極致殘忍黑暗,如今顯然是不同心態。
「細個當然鍾意一啲懶係dark嘅嘢,或者好有型、黑色。但人大了覺得就算黑色也不是想像的那種。」年紀是客觀數字的長大,他說:「所謂成長,即是你生活發生了很多東西,有些人會離去,有人會進入你的生命。如果你個人完全不轉變,代表你這幾年是白費地過。每個人,每一日,都在改變。」
陳慶嘉的電影《人間喜劇》最後有一句「人間,總有喜劇的角度。 總有喜劇的國度。」一直在江皓昕的腦裏迴響。「我覺得寫得好好。這個世界有喜劇的角度,就算件事幾悲慘都好。當世界愈唔值得笑,就愈應該笑。」於是,如今輪到他為《死屍死時四十四》想出一句「唯有笑才能面對荒謬」。
編劇的專業和意識
編劇十年,江皓昕說,自己寫劇本是想做導演。「因為在香港電影的製作制度裏,導演是核心。不像美劇會有Showrunner,是監製加編劇的角色,作品是由編劇主導。」他指,好多時做編劇未必是始創者,只是把別人的橋段或意念變成有結構的劇本。「但是編劇都是創作人,而故事是我們的專業。香港是有很多編劇去做原創又有趣的作品。如果不想自己拍,好難推動到(開拍),或者當劇本去到別人手上,可能會改頭換面。」
他說,有時兩星期都可以寫完一份劇本,但編劇的「寫劇本」,其實是「改劇本」。「寫完一個full script是沒有意思,故事才剛剛開始。之後要花長年累月的時間去修改,那才是真正的技巧所在。不停改劇本,今天的我打倒昨天的我,不斷顛覆自己,不斷『鞭屍』,要想更好的option。」
比起坊間認為編劇「好窮」的印象,江皓昕表示:「其實是我們(編劇)付出的專注和努力,和收穫是不成正比,無論是recognition和錢。在電影行業,要不斷做,唯一支撐的是,你真的好愛、好想做這件事。就算你一日諗廿四小時,做幾年,都未必一定成功。那就是投放努力和成功不成正比。」
在這樣的創作環境,他也想過轉行。「一來覺得自己太廢。二來很多事好像持續都沒有結果。」其實有時一個人會笑,可能是為掩飾不夠自信。江皓昕反覆說,自己很廢,不下十數次,而且總是對舊作不感滿意。「入行後見到一些很厲害的人,都是對自己很harsh。有很多座大山在我面前,我會想自己憑什麼可以廢。」
從前年少的他沒聽過編劇這個職業,如今他入行十年,仍然表示不知道何謂編劇,何謂電影。「認真的,愈做得耐,愈發覺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每一部都是由零開始,好像發明家,每次發明有少少成功,下一次燈膽又會燒。如果單說技術,坊間任何一本編劇理論書都學到,但要實踐嘛。」
「有時電影是說一個故事,有時是拍一個人物,或拍一個氣氛。寫一個好的劇本,就是想做一部好的電影。這和做人非常相似,好似講到好勁咁,但真心覺得創作是一個修行的過程,找到做人的態度,或者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如何和世界和解,每一日都在摸索,這些便是創作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