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三宅唱專訪】《惠子的凝視》改編聾啞拳擊手自傳 三宅唱凝視的藝術:我們無法完全理解他人,但能夠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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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導演三宅唱專訪】《惠子的凝視》改編聾啞拳擊手自傳 三宅唱凝視的藝術:我們無法完全理解他人,但能夠想像

25.07.2023
黃家邦,部分圖片由百老匯電影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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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通過凝望對方,來想像對方,或者對某人產生情感,凝視都是世界上必要的。」坐在正前方的日本導演三宅唱雙眼直視着我說出這一句話。

相距《函館夜空更深藍》,在香港再次看到三宅唱執導的新作,就是一部改編自真人真事、以聾啞拳擊手為主角的《惠子的凝視》。鏡頭同樣細膩樸實,甚至把對日常的觀察入微推往更深更清簡的處理,不似同類型拳擊運動題材電影般緊湊壓迫,反而對焦擂台以外的生活。三宅唱說:「對於一個拳擊手來說,不僅僅是比賽,而是日積月累反覆練習,比賽結束後,人生仍在繼續。他們如何繼續活出自己的生命,都是我感到很大興趣的。我們不是拳擊手,也不用站在擂台上,但我們每天都在戰鬥。」

於是,以電影捕捉那些日常中無法訴諸於言說的孤獨感,就是三宅唱凝視的方式。唯有通過凝視,我們才能想像別人的痛苦。

語言以外的表達:想像別人的痛苦

《惠子的凝視》改編自真人真事,岸井雪乃飾演的小河惠子,原型為日本聽障職業拳擊手小笠原惠子。身兼編劇和導演,對三宅唱而言,寫劇本很困難的。「我認為有些情況如果全部都可以用語言表達的話,就沒必要拍電影了。生活中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我們需要捕捉它。但劇本要做到這一點,我必須用文字來代替,所以這真的很難。」

這讓人想起戲中一幕惠子與弟弟的對話,惠子比着手語回應弟弟的關心:「就算說出來,都總是一個人承受的。」三宅唱表示,他想表達的東西,對話不是不可能的。「當然,要說人與人的談話,要100%地相互理解可能很難。但是,除了言語之外,人們還會用其他方式做甚麼嗎?比如在旁邊一起練習拳擊,我認為還有其他方法可以讓大家在一起,感到幸福。如果最終能以非語言的方式,通過電影傳達這一點,我會很高興。」

因此,在這部拍攝聾啞主角的《惠子的凝視》裏,在言說以外,無論聲音、影像字幕處處流露三宅唱的細心巧思,是提供想像的方法。

關於聲音,三宅唱坦言,以自身為例,從出生便能聽見聲音,卻一直視之理所當然,「我從沒有意識到,原來自己是聽得到聲音的。反而因為今次拍攝這部電影,遇到了一些聽障人士,很慚愧,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他指,不是單純把電影轉為靜音就能理解聽障人士的處境,「即使要完全100%理解是很困難,但是,我認為我們能夠去想像。為了這一點,首先必須意識到自己的耳朵能聽見的這個事實,才可以開始想像,是個觸發契機。」因此,拳館內拳手每一下揮擊沙包的聲音,鐵路駛過傳來一陣轟隆,幾乎街上每粒雜音,都在電影裏顯得清晰入耳。

此外,戲中有數幕先由角色做手語,接着畫面轉黑直接顯示句子內容。三宅唱指,就技術而言,因應手語同步出字幕當然很簡單,「但如果下方有字幕的話,我想,一些不懂手語的觀眾,例如我,就只會看字幕而不會留意手語,那一瞬間,人物用甚麼表情、比甚麼手語,觀眾便會錯過了,這樣的話我認為相當浪費。」他說,電影是一個可以體驗平時看不到的東西,「所以,首先大家看看缺乏字幕的手語,遲緩些,慢慢花一點時間地去理解當中的意思,相信對大家來說也是非常有趣的體驗。」

三宅唱在改編作品時,雖然沒有特定揀選準則,但他認為很重要的是登場人物角色,是自己喜歡或者感興趣的。那麼惠子有甚麼令你喜歡的地方?他幾乎不消兩秒便回答:「她是個非常誠實坦率的人。」

他接着解釋:「譬如電影中,惠子會直接說怕痛。這很獨特,我以為拳手都不會說打拳很痛。但惠子很討厭痛苦,是很自然地說出來,我被這點誠實的部分所吸引。而且,她不會對自己說謊。在電影裏,她勝出了第一場比賽,身邊的人替她十分興奮,她不明所以,想自己是否要適應這些喜悅而表現出開心。人有時會欺騙自己,我也是這種類型。但是惠子內心感到一點違和感,她不停思考是甚麼。我認為這真的很有趣。」

而戲中這一場比賽,亦是惠子的母親前來觀戰的一場。小笠原惠子在自傳中,記述母親不忍見到擂台上自己與對手拳來腳往,緊張膽顫得不敢睜開眼,亦不理解惠子希望成為職業拳擊手的想法。三宅唱嘗試理解母女之間的不同想法:「畢竟,對於一個真正的母親來說,看到女兒在擂台上互相拳打腳踢的場面,還是會感到很可怕、不安,也非常反對惠子成為拳手。這不僅限於惠子的痛苦,其實我們都會有,很多時候在自己認為是幸福的路上會受到親人反對。」他也提到,戲中惠子並非因為母親反對而動搖,「反而是她自己開始有一點不想繼續打拳的時候,媽媽說不如你不要打,令她更加難真正放棄拳擊。」

熒幕上,一臉瘀腫傷勢的惠子回播着母親相機拍下的比賽照,因膽怯顫抖,總是拍得鬆郁模糊,引來戲院觀眾零碎笑聲。三宅唱聞言,表示對他來說那些笑聲沒有特別的違和感,他也笑着道:「不知怎說,反而是覺得觀眾都很有愛,是溫柔的微笑。或者更準確地說,在痛苦時期我們可能需要這種幽默。」他坦言,當然不是希望所有觀眾看到那一幕都笑出來,「相反,我認為這一幕是讓人理解到惠子的母親,能有相同痛苦擔心的感覺。當然,我們可以很容易地用語言表達她對比賽的擔心和害怕。或許這樣的話,沒必要拍電影,可能寫小說更好。」

「對於我們來說,身邊的人面對痛苦或遇到煩惱時,可以直接大聲說出來就好了。但是,我想很多時候,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有時要看到對方沉默的模樣,或者他的狀態、所做的事情,才會感到擔心對方。在日常生活中,很多時候我們都是這樣想像別人的痛苦。」

日本導演三宅唱執導的《惠子的凝視》改編自日本聽障職業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故事
日本導演三宅唱執導的《惠子的凝視》改編自日本聽障職業拳擊手小笠原惠子的自傳故事

力量以外的拳擊:戰鬥是日復日的積累

想像的方式,就是凝視。因此,三宅唱拍出不一樣節奏的拳擊電影。

在接手製作這部改編之前,三宅唱自言對拳擊一竅不通。「為甚麼要去戰鬥?為甚麼要去打人又被打?」他笑道,本來的確認為拳擊是一項與自己無關的運動。直至他閱讀小笠原惠子的自傳,甚至與岸井雪乃一起學拳,他對拳擊的想法有了很大的改變。

「我本來認為拳擊是一項非常孤獨的運動。事實上,一個拳手要想走上擂台參加比賽,必須與拳館會長或教練有相互信賴的關係,所以他並非真的孤單一人。我也意識到,在擂台上,不是拳手之間單純互相拳打腳踢,而是一項必須對一起對戰的人相互尊重的運動。」

在實際的拳擊比賽,擂台上時間分秒計算清楚。三宅唱說:「對於一個拳擊手來說,不僅僅是比賽,而是日積月累反覆的練習。比賽結束後,人生仍在繼續。他們在那裏如何繼續活出自己的生命,都是我感到很大興趣的。我們不是拳擊手,也不用站在擂台上,但是,我們每天都在戰鬥,希望大家都強烈地意識到這一點。」

因此,有別於同類型拳擊或運動題材電影,《惠子的凝視》沒有熱血沸騰的緊張情節,三宅唱選擇回到日常生活,拍出緩慢淡然的節奏。「是的,很多拳擊電影都非常能表達出拳擊的震懾氣勢和張力。我們的主角惠子,像電影中會長所形容,是個身材矮小、手臂伸得不長的拳手,有這些條件限制下,她如何才能戰勝Rocky(洛奇)?這是很難的。如果拳擊是一項只比拼力量的運動,我們就會輸的。但拳擊還有其他吸引人的地方,比如美感或比賽緊張感。我想以力量以外的方式,捕捉拳擊的魅力,來製作一部新拳擊電影。」

三宅唱認為,這齣《惠子的凝視》當然確實是一部拳擊電影,然而,它想傳達的並不只是拳擊魅力,「我想去捕捉主角惠子如何繼續做她喜歡的事情,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變得幸福快樂,她經歷種種反覆試驗,從錯誤學習的過程,以及日常生活的一切,也是很重要的。我覺得,日復日積累的部分,比起比賽的刺激、強度更重要。所以,即使是不擅長或不喜歡拳擊的人,如果是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並為之苦惱的人,我希望你一定要看這部電影。」

所以電影才會把自傳書名強調的「別輸」(負けないで),換作張開眼睛凝視(目を澄ませて)的意思吧?三宅唱稍頓片刻,說:「是吧,我認為無論打拳和做手語時,正面站在對手前方,凝視着對手,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坐在我正前方的三宅唱,說着這句話時一臉認真,凝視着我,雙手比劃向前看的視線。「其實不僅如此,看電影的體驗亦然,對着大銀幕,是能夠比平日看世界有點不同的場所。還有的是,疫情嚴重的時候,我們都戴上口罩,只靠眼睛與別人交流。這樣試圖通過看着對方,來想像對方,或者對某人產生情感,凝視都是世界上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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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以外的世界:不應該放棄善意和尊重

把小笠原惠子十年前的職業拳擊生涯故事搬到近年疫症時代,是電影最大的改編分別,尤其凸顯了聽障人士生活中遇到更多煩惱。但是,無論是惠子,抑或疫症下的你我他,都有相連的地方,譬如是孤獨感。

「我認為孤獨有兩種類型。的確,有時孤獨是很痛苦,但是,人生都需要獨處的時間,靜靜思考,這就是為甚麼孤獨很重要。與周圍的人連繫也重要,但我自身在疫情期間也感覺到這種孤獨的好與壞。」他說。

另一點,是戲內戲外的每個人都必須面對生活的選擇,三宅唱指,在疫情期間,像店舖老闆要決定是否繼續營業,抑或結束,無數人做出無數選擇。「哪些選擇是正確的,沒有人能說準。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去做決定。在這部電影中,惠子選擇繼續打拳,會長選擇結束拳館。但是,即使做出完全不同的選擇,但也不是說哪個是對或錯。我認為所有的決定都會是正確的。」

雖然說人是孤獨,然而身邊總有些連結,像電影中,孤寂帶點倔強的惠子,一路走來身邊有不少善意,像用心栽培訓練她的會長和教練;於家中相對、一起練揮拳的弟弟。三宅唱經常想到,一個人當然做不了任何事,如果有多個人的話,也許能解決一些問題,「只不過,世界並沒有那麼簡單。其實聾啞人士也會遇到一些令人迷惑的好意。在電影中,我不能說有善意就能解決任何事。因為現實並非如此,也有些情況是,無論我們如何互相幫助,都無法贏得比賽。」

「即使如此,我始終認為,我們還是要與自己不同的人交流,不應該放棄以善意、愛和尊重的方式對待彼此。」因此,在電影的最後一幕中,惠子在荒川河道旁重遇擂台比賽對手,只不過簡單交換數句,惠子重新朝往暮色暈染的黃昏起步向前跑。

「我想去捕捉主角惠子如何繼續做她喜歡的事情,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變得幸福快樂,她經歷種種反覆試驗,從錯誤學習的過程,以及日常生活的一切,也是很重要的。」三宅唱說。
「我想去捕捉主角惠子如何繼續做她喜歡的事情,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變得幸福快樂,她經歷種種反覆試驗,從錯誤學習的過程,以及日常生活的一切,也是很重要的。」三宅唱說。

電影以外的現實:盡可能深入了解人類

談到電影喜好,三宅唱表示,最喜歡完場離開戲院的時候,有時眼前的風景跟入場之前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他說着雙眼閃過靈光,「的確會有這樣的時候!實際世界並沒有改變,但是自己看東西的方式卻不同了。能夠帶給我這種體驗的,就是感動的作品,無關主題或故事,不管是甚麼類型電影都可能會發生,像愛情或恐怖電影都會的。」

如果要說一些喜歡的電影元素或標準,三宅唱說,幽默是絕對必要的。另外,他也重視能夠從作品中感受到導演對登場角色或拍攝地方的愛或感受。想到札幌出身的三宅唱,前作《函館夜空更深藍》就把函館拍得慵懶迷人,在《惠子的凝視》又捕捉東京荒川的生活步調。他說,自己在拍攝時,總是想捕捉當地的好與壞。「例如,函館的海洋很接近,自然有很大的開闊感,但是因為有海洋,有時令人無法出入,又會有閉塞感。至於東京,當然因為人多,人和人之間容易發生衝突,但同時也能找到很多人來幫忙。我想在電影捕捉到一個城市是有兩面的感覺。」

和三宅唱聊着,發覺他好像相比起日本導演或創作人更樂意解釋作品,甚至時常主動不厭其煩地延續解說。他聞言忍不住先大笑起來,側着頭思索道:「怎麼說呢……坦白說,我嘗試接受採訪,是因為我可以從遇到的人以及與他們的對話中,注意到一些新的東西,其實都是樂趣。所以說,並不是我想解釋甚麼,或者希望讀你這篇文章的人從採訪中已經有了答案。這些是導演思考的事情,只是一個參考,讀者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思考和解讀。」

這是否出於對人的好奇?三宅唱輕輕嘆口氣,「我其實很害羞的,哈哈!」稍頓,他還是繼續認真地回答:「嗯……始終是我感興趣的事呢。我的工作是拍攝或記錄演員,就是實際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人,於是我有必要盡可能深入地了解或想像人類。認識很多人的有趣之處在於,例如說我認識香港的人,每個人也是完全不同呢,即使都是香港媒體,當然媒體不同,性質也不同。這不是有甚麼特別偏見,我想,其實不需要先入為主、有固定觀點或刻板印象之類的東西。能夠發現人與人之間存在許多完全不同的性格,是很單純的樂趣。」而來港行程匆忙的他,還特別抽時間到訪獨立書店,「我也知道香港發生甚麼事,想多了解一點這裏的氣氛,來到獨立書店,想着看看店裏排列的書,也許能感覺到一些東西。」

那麼,這位導演拍了電影這麼多年,如今對人的想法如何?沒想到他會提及映後談為例。

「正如我之前所說,我仍然很害羞。尤其是在我年輕的時候,我很害怕其他人。這次製作拳擊相關的電影,(學拳)起初我是有點緊張,心跳加速,害怕面對面或一直盯着對手的臉。但其實這是表達對對方信任的一種方式,也會影響大家的對話和溝通。所以,在日本,以至不同國家城市,我都有做過一些映後問答,到底場內聽我說話的觀眾,雖然大家也沒作聲,但是大家怎麼看待我,我也是非常感受到的,到底是認真聽,或是聽得很厭悶,還是帶着批評的目光,都會明顯感受到。」

如此一來,回想這次訪問期間,自言怕生的三宅唱倒有好幾次份外堅定的直盯着我說話,相信既是出於對記者的尊重,也許亦是真摯地想傳達的東西,譬如這句「即使我們要完全100%理解他人是如此困難,但是,我們能夠去想像。」比起引述話語,實在無法精準地以文字表達其眼神的真切,然而回到他執導的電影,相信已充滿理解想像的方式。

三宅唱希望,即使是不擅長或不喜歡拳擊的人,如果是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並為之苦惱的人,都可以來看這部電影。
三宅唱希望,即使是不擅長或不喜歡拳擊的人,如果是擁有自己喜歡的東西並為之苦惱的人,都可以來看這部電影。

Profile:

三宅唱,一九八四年出生於日本北海道,畢業於東京電影學院,是現今日本影壇相當矚目的新生代導演,作品風格冷靜而具穿透力。憑劇情長片《Playback》奪得高崎電影節新進導演大獎,及日本映畫 Professional 大獎最佳新導演獎,影片亦入選了瑞士羅迦諾電影節國際競賽單元。二〇一八年的《函館夜空更深藍》獲選在柏林影展論壇單元中放映,更榮獲第十回TAMA 電影獎最佳新進導演獎、映畫藝術十佳日本電影第一位等殊榮。除了電影,三宅唱也執導了《咒怨》系列的前傳電視劇《咒怨之始》。

黃家邦,部分圖片由百老匯電影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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