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港上映的《隨盲柳入眠的女人》改編自著名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六部短篇小說,由活躍於歐美的法國作曲家皮亞科德(Pierre Földes)初次執導,即獲得安錫國際動畫影展評審團特別獎及布魯塞爾國際動畫影展最佳動畫長片殊榮。村上春樹筆下現實與夢境交錯的奇幻想像,充滿隱喻的文字,來到皮亞科德手上,又呈現出一部怎樣具「村上春樹色彩」的動畫改編?
《隨盲柳入眠的女人》:融合村上春樹六個短篇小說
皮亞科德出生於美國,在巴黎成長,其後於歐美發展出畫家、作曲家、電影製片等不同身份,對他來說,在成為這些角色之前,自己先是一名藝術家:「我表達自己的方式可以非常不同,最重要的是想表達出一些啟發我的東西,繼而嘗試如何把它實現出來。」這是他初次執導,一口氣改編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六個短篇小說並結合成一齣動畫,同樣是他在表達上的新試驗。
「我長久以來,一直對村上春樹的精彩寫作有一種很特殊的感覺。有一些東西我只能用圖畫或音樂來表達,而村上春樹能夠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而且當我讀他的作品時,最觸動我的是隱藏於字裏行間的東西,村上春樹的文字背後有着一個完整的世界。」皮亞科德說。
村上春樹早期於八十年代寫作時經常被問到長篇與短篇的比較,他本人曾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何者較得意:「有時我寫了長篇,會感到一種茫然的悔意,隨後開始寫短篇。短篇寫作期間,又感到可能有說不完的事,只好改長篇來寫。這樣成了我寫作的習慣。」過往改編村上春樹短篇作品的電影,像南韓導演李滄東的《燒失樂園》(Burning)改編自〈燒掉柴房〉,日本導演濱口龍介改編自同名小說的《Drive My Car》,都充滿濃厚鮮明的導演色彩,尤以後者大幅度的改編為三小時電影。其實就連村上春樹本人也會「改編」自己的短篇小說,說的是他會把作品擴寫成長篇,像〈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和〈螢火蟲〉分別是《發條鳥年代記》和《挪威的森林》的創作原型。
皮亞科德今次執導的動畫《隨盲柳入眠的女人》卻一次過結合了村上春樹六部短篇小說,除了同名作品〈隨盲柳入眠的女人〉外,還包括〈青蛙老弟,救東京〉、〈生日女郎〉、〈鸊鷉〉、〈發條鳥與星期二的女人們〉和〈UFO 降落在釧路〉,都是村上春樹較早期的作品。他表示:「我是被這幾篇村上春樹的故事所吸引,揀選了最觸動我的內容,將它們融合到原創劇本中,但完全是受到原作的啟發。」
在電影《隨盲柳入眠的女人》中,要把多個故事的人物情節糅合起來,皮亞科德最主要交由東京信貸公司的兩位職員片桐和小村串連:前者是〈青蛙老弟,救東京〉中遇上會說話的巨型青蛙,並被請求協助拯救面臨大蚯蚓威脅的東京;後者則來自〈UFO 降落在釧路〉裏,被驀然離家出走的妻子形容如同「一團空氣」的男主角小村,同時敘述〈隨盲柳入眠的女人〉中陪表弟就醫的故事。無論片桐或小村,兩個男人經歷如夢境的事件後,都重新面對現實和內心陰霾。
「對我來說,掌握一個故事是十分重要,如何透過把故事變為自己的版本,就是尊重故事的方式。」皮亞科德坦言很享受改編的過程:「我寫了很多版本,最後一個版本是我去日本時寫的,當我在東京寫下最後一個字時就清楚地知道。像這樣去改編作品是一個美好的挑戰。我也喜歡製作故事分鏡,是文字變成圖像的時候,也就是電影已經存在的時刻。」
音樂聲音作為整體的渲染
當然,皮亞科德擅長作曲和編曲,關注點不得不落在電影音樂和聲音設計方面,畢竟村上春樹就以喜歡爵士樂和古典音樂為鮮明標誌之一。皮亞科德負責電影原創音樂,聲音設計則由其哥哥Matthew Földes和日本朋友 Jun Mizumachi 的幫助下完成,他形容,他們交出非常出色的作品,每一粒聲音都是特別為電影而創作。「當你要拍電影時,你會創造自己的美學角度,至少這是我對電影製作的看法。我認為聲音非常適合整部電影,(配樂或聲效)聲音是作為整體。有些獨特的東西,很適合我想像中的非常特殊和脆弱的氛圍。」
在構思原創音樂時,皮亞科德也任由想像力先行,依靠最能合適腦海浮現畫面的樂器。「在電影中,大部分我都使用由獨奏者演奏的弦樂部分;結合單簧管、低音單簧管、長笛、低音長笛、長號、小提琴、大提琴、鋼琴、低音提琴、巴松管等,為了電影中更多誇張的時刻,我需要這樣一個大型管弦樂隊。除此之外,音樂設計上有一個重要部分是用電子聲音創作,從而營造出一種非常親密和有機的特殊感覺。」
以超現實的夢境說當代故事
村上春樹作為日本當代重要的文學作家,大多故事背景都圍繞日本,除了獨特的都市感,還有鮮明的集體經歷,例如輯錄〈UFO 降落在釧路〉在內的《神的孩子都在跳舞》,就結集了村上春樹在阪神‧淡路大地震後的短篇創作,以各種象徵書寫空虛迷惘、失去,以及人與人的連結。
談到原作的語境脈絡,皮亞科德表示:「村上春樹是一位日本小說家,但他寫的是當代文學。」順帶一提,電影主要以東京為舞台,人物角色卻說着英文,倒讓人想起村上春樹起初以英文書寫再翻譯成日語的做法。皮亞科德續說:「村上春樹在作品談論的內容,遠遠超出了國界地域,甚至超出了文化,意思是,他所說的都是深深植根於人類行為,在大多數文化中都很常見。在處理我的電影時,就像村上春樹的作品,這需要放鬆、只是將它吸進來,像自然的東西,這樣甚至可能會激發一些個人私密的地方。」譬如是片桐與青蛙討論如何拯救潛伏於東京地底造成地震威脅的大蚯蚓,情節發展荒誕奇幻,說的卻是平凡人存在的價值,人到底為何而活。
當跳躍多變的動畫呈現出村上春樹小說浮想聯翩的超現實表現力,皮亞科德卻坦言:「其實(故事)並不是那麼超現實。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一切都是很合理的。」
他認為,作品最「超現實」的地方,其實都是那些夢境。例如是末段青蛙在昏睡時變得渾身是瘤,蛆蟲蚯蚓接連不斷從體內爬出,甚至擠到片桐身上;抑或像小村凝視表弟耳壁內的隧道,憶起盲柳花粉進入女人耳朵,使她入眠,並噬食其肉體。皮亞科德善用動畫把村上春樹文字化成具像,又保留異想天開的奇幻感。有趣的是,身兼多職的皮亞科德,還飾演了青蛙一角。他指自己對扮演青蛙的方式有一個非常特殊的想法,「在試鏡時有不少好演員,但最終我總是發現他們有些不太合適的地方。我有太過特定的想法,卻無法傳達。」因此,他便意識到該由自己演繹這隻時而高亢開朗、時而談文說藝的青蛙。皮亞科德還讚歎是個很好的體驗:「很喜歡!有很多對白!」
在整套電影中,皮亞科德坦言最感動的場面,對他來說,就是片桐對着鏡子自言自語的那一幕。「對這一幕的製作和呈現上,我都感到非常自豪。事實上,一開始他是在鏡子裏與他的另一個自我交談,然後鏡頭逐漸移動,讓片桐先生直面鏡中的自己,說出他對自己的感覺是多麼痛苦。我記得我們拍這場戲的時候,排練過幾次,很緊張,加上攝錄機移動和拍攝時間有限,這非常具有挑戰性。」
所謂超現實創作,皮亞科德指,自己確實喜歡談論別人較少談論的事物之可能性。「我除了喜歡能表達我的想法,而且還有我的感覺、我腦海中所見的,而不僅僅是攝影機或眼睛可以捕捉到的東西。我喜歡進一步突破限制,即使以一些人的理解能力為代價。我想我比起具體想法,對更深層的東西更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