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著名作家李怡去年病逝於台灣,享壽八十七歲。其遺作《失敗者回憶錄》於今年五月出版,分上、下兩卷,回顧他的一生追求與理想破滅。
為何李怡形容自己的人生是失敗?他在題記表示,若以個人、家庭和事業方面而言,取決於生活時代環境絕非失敗,「但回顧我一生的追求,卻是不斷的感受理想破滅、價值敗壞的悲哀。」他明言所謂的「失敗的人生」,就是自己「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向相反趨向發展的,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
兩岸與香港觀察 從左傾思想開始
李怡一九三六年生於廣州,本名李秉堯,童年親歷抗戰與內戰。在《失敗者回憶錄》上卷,李怡記述不少文革傷痛、淪陷區的生活,包括家族親友的遭遇,逃難記憶等,深深烙印於他的童年成長,使他在國難中見到顛沛流離而萌生愛國之情。到了四八年,他移居香港,求學期間對社會主義產生興趣,受到《大眾哲學》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啟發和激勵,產生「只有社會主義可以救中國」的情懷,確立左傾思想,追求建設祖國。李怡畢業後雖然高考落選,終得到在香港左派機構任職的機會,直至八十年代脫離左派。
當中對李怡影響深遠的是他妻子梁麗儀,二人長年分隔兩地,夫妻同心經歷苦難既是真摯,另外也因為妻子一直居於內地的見聞觀察,令李怡更加洞知中共思維,並一同以「齊辛」為筆名合寫政評,取「齊心」的諧音及「齊齊辛苦」之意,帶出精闢獨到的見解。其後,李怡談八九民運的影響,切身感受「二重生活的悲哀」;以至六七暴動成為轉捩點,見證香港人的身份認同起點。如此一路走來,李怡見證兩岸三地的政權和時代變化,並提到各種理解和紀錄,例如李怡大篇幅書寫香港,從港督細數行政長官,分析多年來香港施政和本土意識,李怡自身的掙扎與反思,恰好實實在在反映出置身大時代思潮下的鮮明變化。
辦報傳媒人精神 李怡:一份報刊的成敗,取決於總編輯的氣度
在《失敗者回憶錄》中,李怡剖析政治局勢、權力鬥爭,自然是重要見解。但他長年於傳媒工作,其編採原則和堅持同時值得借鏡。一九七〇年二月一日,李怡創辦《七十年代》月刊。其時發刊詞中一段寫道:「我們處在一個急劇變化的世界,一個複雜矛盾的社會,我們幾乎每一天都不可避免地面臨抉擇:走怎麼樣的道路?做怎麼樣的人?跟隨哪一種趨勢?」回顧李怡作為知識分子的一生,正正是這種思考實踐原則。
隨着政治局勢,他坦承《七十年代》成為政權眼中「有用的白痴」,也意識到波譎雲詭的時代人們「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此外,他也談及七八年《七十年代》出版《雷震回憶錄》所扮演的角色,又提到徐復觀對於獨立輿論的重視,在八一年《七十年代》終脫離左派陣營,成為獨立媒體,李怡固執於媒體的獨立和公正,知道讀者的需求,認為媒體應該永遠是權力的監督者。到了八四年,刊物改名為《九十年代》,直至九八年休刊,他細說多年與作者的交往,如張北海、余剛、翁松燃、劉述先,查建英和新井一二三等。李怡自言學歷不高也非專精,「一份報刊的成敗,取決於總編輯的氣度。而我的氣度,就是源自於我對自己的知少識淺有自知之明。」
後來在二〇〇五年,李怡受邀加入《蘋果日報》主編「論壇」版,他貫徹百家爭鳴、以質素取稿的原則,以他書中所記,即使在政論立場與報章有衝突的文章也照質素刊登,更談及編輯過程的風波。畢生於媒體工作,李怡對言論自由相當敏感。李怡如此寫道:「我所珍惜的不是民主,而是自由,特別是可以監督政府任何部門的新聞自由,這是我的志業,也是我大半生的奮鬥和成就所在,如果有成就的話。」這與當下香港新聞環境變化儼然一大對比。
《失敗者回憶錄》:否定自己的勇氣
「成功不是終結,失敗不是終結,唯有勇氣才是永恆。」這是李怡時常想起的邱吉爾名句,成為他撰寫回憶錄的推動力。作為知名作家,李怡的經歷和態度轉向早已為人熟悉,閱讀回憶錄除了回顧生平事跡及其內心狀態,到頭來,可貴處往往更在於一個人重審生命時展示出怎樣的態度和精神。
自稱「失敗者」的李怡,在書中反覆自省自責,就如上卷憶述早年置身左派陣營工作的意識,他坦然表示:「我不是以有勇氣而自豪,相反地常以沒有足夠的勇氣而自責。在前述的生活遭到強權的重擊之下,我仍然留在左派的圈子,就是在生活和事業的壓力下缺乏勇氣擺脫桎梏的軟弱表現。軟弱的另一面,就是沒有勇氣否定自己的過去,沒有勇氣深刻檢討長期形成的思想和價值觀是否有問題。否定自己是很痛苦的事,需要很大的勇氣。」
然而,李怡展示了誠實面對自己生命的勇氣,包括否定自己與承認錯判的經歷。他談到九十年代初一次旅行演講,遇到不少受其左派思想影響的東南亞華人讀者,他意識到自己過往的編務工作及刊物的言論方向轉變,成為誤導他人甚至付出代價而相當自責。他援引法國哲學家班達(Julien Benda)的說話:「知識分子不僅要批判現實的罪惡和不義,也要批判自己的歷史局限和錯誤判斷。」及至近年,李怡親歷近十年的香港翻天覆地的跌宕,亦多次自愧,明言:「對敢於以卵擊石的向強權抗爭者,無論他們多麼錯誤,我都永感自愧不如。」
李怡在晚年回顧作為「失敗者」的一生,「唯有勇氣才是永恆」除了是《失敗者回憶錄》的主旨,亦可視作他留給讀者的最後勉詞:「一個人的失敗人生或許是一個人的終結,但不是後來者的終結。一個人的勇氣是他的永恆,也是後來者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