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西西】記西西追思會:相聚於西西扎根的土瓜灣,懷念像她這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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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西西】記西西追思會:相聚於西西扎根的土瓜灣,懷念像她這樣的一個人

09.01.2023
黃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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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著名作家西西(原名張彥)於二〇二二年十二月十八日因心臟衰竭辭世,享年八十五歲。像西西這樣一位作家,圍繞其人及寫作總有說不完的話。昨(8日)舉行西西追思會,選址於她早年就讀的協恩中學,不少本地文學作家、年輕讀者到場致意。追思會上,由西西親友及多位作家學者分享感言,並以影片、朗讀和展演等方式,回顧西西有趣又有意義的一生。

親友眼中的西西:純樸、真誠,永遠保持童真

西西生於一九三七年,小時候在上海生活,十一歲跟隨父母來港,讀書寫作,直至晚年。紀錄片《候鳥》邀請到西西的哥哥張勇和弟弟張堯受訪,憶述成長時期的難忘生活。西西姪女、張勇女兒張韻亦代表家屬出席追思會,分享親人眼中的一面:「西西表面上是個大方、文靜,喜愛讀書和寫作的女子。我爸爸說她小時候在鄉下很百厭,時時跟他去溪邊捉魚,上山放牛,都幾男仔頭。西西來到香港入讀協恩中學,好快適應新環境,順利完成中五會考畢業,其間西西開始寫作,希望賺取稿費,幫補家計,要感謝協恩中學培養出色的作家。」

西西因父親是著名足球裁判員,而喜愛看足球比賽,早期亦撰寫足球專欄。張韻續說:「睇波和分析球賽,成為了姑姐(西西)和我最親近的活動,她由小到大都好錫我,一齊看心愛的球隊阿仙奴的精采比賽,有她講解,看得特別興奮。順帶一提,西西的筆名另一個解讀是和足球都有關,因為每逢世界盃,西西都會捧兩隊國家隊,就是巴西和西班牙。」

張韻談到,在家人眼中,西西是一個純樸、豪邁、博學多才,想像力特別豐富的人,「對人真誠,關懷備至,對事專注。她積極的思想,開明的態度,從來不畏艱辛,永遠保持童真。」她代表家人感激西西的友好長年以來陪伴西西走過一生,並向西西致上敬意:「西西是張家的驕傲,我們以你為榮,姑姐。」

追思會上播放西西不同時期的舊照
追思會上播放西西不同時期的舊照

近半世紀的素葉情誼:懷念像西西這樣的朋友

一九七八年,西西與友人何福仁、張灼祥、鍾玲玲、辛其氏、許迪鏘、淮遠等創辦素葉出版社,出版「文學叢書」,包括多部香港文學重要作品,影響深遠。余漢江是西西的素葉朋友之一,他憶及西西近年常出入醫院,由何福仁、梁滇瑛幫忙照顧,素葉友人亦會在西西出院後到家中探訪,西西有時多話,有時沉默,「上兩年西西有腦退化的跡象,我們有時和她玩認人遊戲,西西有時會表現頑皮的本色,一時扮作認識我們,一時不認識。」

得知西西近年健康明顯轉差,余漢江相信西西已預備好,「她已經完成她的工作,寫她要寫的東西。」他節錄西西於二〇二〇年十一月寫的詩作《疲乏》:「我會懷念我的朋友/我們一起生活過的地方/我們年輕健康的日子」,並指這幾句與西西晚年花五年時間完成、最後的長篇小說《欽天監》的一句「我會想念這個我們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何其相似。

他表示,這幾句文字淺白,但讀來忍不住感動落淚,「因為你知道是西西向讀者、向朋友道別。」

余漢江記得最初幫忙着手素葉工作,西西是前輩作家,但依然以快樂熱情的聲音向他問好,後來成為朋友,他形容,西西低調親切、博學,堅毅,相信她每一位朋友都非常欽佩。他指,過去四十幾年,西西主要是四個部分,讀書、寫作、旅行、以及素葉的朋友。「西西,我們會永遠懷念你,懷念像你這樣的一個朋友。」

何福仁:認識西西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

素葉創辦人之一何福仁分享感言時,也回應余漢江所引的《欽天監》節錄,表示校對此書時同樣感覺這些說話是西西向讀者和朋友道別,「寫作可以窮盡她一生心力,不過,她是愉快的,在文字語言裏玩遊戲、跳舞散步。」

何福仁分享西西的生活日常,提到西西喜歡動物,「喜歡所有的生命,尤其是弱勢,遇到困難的動物,她造布偶,除了右手的物理治療,亦是民胞物與之意。」他也憶述,西西愛逛商場,認為是現代化的園林,看看有什麼新玩具,「店員問是否買給孫兒,她回答是買給自己。她認為遊戲是參與創作,不是消費生活的遊戲,她在其中創作、寫作,產生愉快,所以她永遠保持青春,永遠二十七歲。」

他說,當西西寫作時,便回到年輕、好奇的歲月。他形容,西西可以坐上「飛氈」,和「黃飛鴻」在空中轉遊,「但她在空中望向地,不是俯視民間的態度,不是高高在上,有種平視,不高不低,是謙虛的眼光。」

憶念西西的生命,何福仁坦言:「人世匆匆,如果不求名利,的確沒什麼可怕,西西老早就知道名和利是什麼一回事,她寫作從來不走討好媚俗的路。」他續道,西西為人處世亦然,寬容,不曾和別人吵架,不反駁他人批評,「但她堅持自己原則,過一種有趣又有意義的生活。」

何福仁感嘆,人世生命有限,自己走到這裏都有相當體驗,「西西只不過擺脫了疲累的肉身,走開一陣,走入書本裏面。」他提到,西西晚年有腦退化,常問自己身在哪裏,要返屋企,何福仁都會叫她看看身旁的書本和櫃,認出是在家裏,「但她真正的屋企,的確回到了,她的書本裏面。」

他寄寓大家繼續閱讀西西的書本:「無論現在,或將來,只要我們敲她的門,她都會和氣地接,用她獨特的方法,和我們講故仔、講詩,讓我們知道,我城曾經有一位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仍然在這裏看門,保佑我們,啟發我們。我們同樣可以過一些有趣又有意義的生活。」

最後,何福仁追憶與西西近半世紀的情誼:「認識西西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差不多半個世紀,我們一起讀書、睇戲,對世事的看法,對文學藝術的交流,無所不談。她經常提醒我,令我不致於成為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感謝西西。」

何福仁指西西永遠保持青春,以謙虛的眼光寫作,從來不走討好媚俗的路。
何福仁指西西永遠保持青春,以謙虛的眼光寫作,從來不走討好媚俗的路。

西西的文藝啟蒙:燭光的用處,在於不斷發光

西西一生筆耕不綴,是本土重要文學作家,無論創作、影評和編著,其識見和創作都令人讚嘆。西西譯者Jennifer Feeley(費正華)以錄像分享翻譯西西作品的深刻體會及讀詩;陳潔儀教授憶述初讀《肥土鎮灰闌記》對她的文學啟蒙,感謝西西在九十年代初,無論文學創作、電影筆記、對話集,編著,都帶來中外古今廣博的知識,「西西前輩的所有作品,每一部都足以令文學變天。每一次出發都能令人有新發現。」

作家趙曉彤研究西西影評,回溯西西年輕時「電影時期」的經驗,引介中外好戲的寛闊眼界,在二戰後的香港推動電影文化潮流,「反覆讀她的小說和影評多年,西西教會我,潮流總會過去,能擇善固執,以開放的態度面對流變,持續學習,堅持寫作,才是文藝愛好者不負天賦的表現。」她引西西以燭光為喻談論差利卓別靈的作品,提出文學和藝術作家的追求:「燭光的用處,在於不斷發光。至於燭是否美,是否偉大,對於燭來說,並無意義。」趙曉彤並繼續補充句子,作為致敬:「燭終究熄滅,但它曾有過的光芒,在燈火傳遞時轉化成更多自我燃燒的能量,它留下的溫暖將會在黑暗中繼續帶來信心。」

作家黃怡為追思會主持之一,她憶述與西西因明周專欄而結緣的真摯友誼,平凡日常的相處如西西收藏對方送的朱古力紙盒玩偶,閒來傾偈玩玩具,毫無代溝,緬懷西西的幽默感,由衷感激西西對後輩的愛護、包容和信任,「我喜歡西西對世界的不亢不卑,她對微小弱勢事物的關懷。⋯⋯在她身邊,我也認識到和她一樣溫柔大方,喜歡文學的朋友。」

兩岸三地的悼念致謝

西西和洪範書店相交近四十年,洪範書店主編葉雲平特意從台灣到港出席追思會,並代表洪範書店及創辦人楊牧、瘂弦和葉步榮向西西致意,也代為唸出葉步榮的紀念文章節錄,提到西西當年如何幫助洪範書店,不只個人創作,還主動推薦大陸的作品,編集的《八十年代中國大陸小說選》,包括在台灣戒嚴時期,西西與素葉諸友親赴大陸拜訪作家交付稿費,在香港為中介地簽約找律師等,對這樣的熱情襄助感激不盡。葉雲平感謝西西帶來的文字、才華、眼界及信任,也向素葉以及香港表達謝意。

西西早年已是中國大陸文化界備受尊敬的香港作家,亦是最早把莫言、賈平凹、韓少功及李銳等内地新銳作家引薦到港、台兩地的重要推手。追思會上讀出多位中國作家、編輯的感言。中國當代作家韓少功留下短句敬送西西遠行:「塵旅匆別,再聚有期。相識如昨,溫欣恒遠。」小說家夫妻李銳、蔣韵共同致意,並向讀者表示:「讀她的書吧,西西和她的城就會與你在一起。」

內地編輯雷淑容表示西西的作品陪伴自己走過了十年,「它們構成了我此生最長久、最富啟迪意義、最幸福的精神之旅。」另一位西西的圖書編輯管小榕也談到認識西西的幸福:「以前遇到抉擇困難的事,我常常在想,在遙遠的土瓜灣的你對這件事會怎麼想呢。因為你的善良、真誠與包容,我總能得到心儀的答案。⋯⋯以後我會常常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努力學習,那些你始終相信的,愛與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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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西西:作家中的作家

何福仁於西西離世後,寫下一句:「她首先是非常非常好的人,然後是作家中的作家。」

追思會上,除了邀請西西親友發表感言,緬懷相處點滴,下半部分設西西作品展演,由作品出發再次感受作家的言志緣情。浪人劇場從《哀悼乳房》選段讀演,重溫西西記下患乳癌的治療經歷及藉書寫自我療癒的心志;作家謝曉虹朗讀詩作〈故宮貓保安〉及〈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再次細味西西言行間的童趣善良,以及對歷史社會的關切。

作家潘國靈手執《我城》,朗讀書中記述在海港大廈悠悠散步的選段,同時禮堂熒幕播放西西逛海運大廈的錄像片段,由何福仁拍攝,看見穿裇衫外套、側揹袋的西西於商場徐行的身影,不時對店鋪好奇張望,呈現作家日常觀看的方式。

另一位作家劉偉成因抱恙未能出席,原定詩作朗讀由黃怡及陳澤霖代為讀出,包括〈石磬〉、〈土瓜灣〉及〈長臂猿〉,及後播出西西介紹手作㺅子的影片,見到她童心未泯地介紹手上抱着的猿猴布偶,無論其博學、創意及真誠,總令人永遠難忘。

在《土瓜灣敘事》中,西西曾寫過如此一段:「有趣、神奇的地方我去過一些,的確打開了我的眼界,旅遊時,一定是我最愉快的日子;但我最關心的還是我生活的地方,哪怕是很小很小的地方,對我有意義就是。」來到追思會尾聲,以西西的一段影片作結,是她站於大廈天台,面露淺笑,向鏡頭揮揮手,鏡頭慢慢拉遠,照見整個土瓜灣,這個她扎根大半生的地方,彷彿她向親友及讀者們微笑着,揮手作別。紀念一個作家的最好方式,便是翻開書本,在文字裏再聚。

「我會想念這個我們生活了許多年的地方。」
「我也是,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我不怕,只是有點擔心。」
「對,我們並不怕。人世匆匆,有什麼可怕的。」——西西《欽天監》(節錄)

黃家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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