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訪了多間獨立書店,一邊觀察書店情況,一邊和店主訪談,都是從讀者或記者的角度出發。因此,在專題的最後,我們找來兩間獨立書店對談,以同行的角度了解獨立書店的現況。對談的分別是二〇一九年尾由三位九十後女生成立的「貳叄書房」,以及去年中由五位前記者合辦的「留下書舍」。在後一九的這一波新獨立書店浪潮中,被稱為「大前輩」的貳叄書房經歷怎樣的轉型,對書業有哪些觀察?以傳媒學為定位的留下書舍對於書店的本業又有哪些思考?如果說獨立書店經營困難重重,他們如何繼續走下去,對於獨立書店的未來有哪些想像?
書店的本業與定位
明:貳叄書房和留下書舍同樣是近幾年成立的獨立書店,不如先談談你們覺得對方的書店有甚麼特色?
岑:貳叄書房是前輩,雖然兩個是很年輕的朋友,但是書店界前輩啦。我們還沒開業已經看了很多你們的訪問,感覺是文青,雖然「文青」這個字好像都不是特別褒義、受歡迎。但感覺你們很年輕,很有理想,專注做書業。後來再了解多點,你們搞很多活動,很有創意,例如那些盲盒、配對,不止是「文青」或賣書這麼簡單。是很理想化、很有堅持的書店,但又可以生存到,好勁。
S:一直掙扎中。
翹:我們在留下書舍裝修期時,已經有看第一個社交媒體的post。我們很喜歡看書店不同訪問,因為喜歡做書店界觀察者的角色,看看大家的想法是怎樣。最開始知道留下書舍由一班記者組成,或者對我來說,覺得像是一個組織。
岑:「組織」很大棹忌喎。
翹:哈哈,即是一個community多一點。側重了很多跟新聞相關的一些活動,比較多和媒體主題的分享會。
S:我們的Instagram有時候幾跳脫,有時候分享日常,不一定全部關於書。留下書舍給我的感覺是比較成熟、嚴肅,看到你們很多活動消息,也賣一些新聞、或者報導的書,對我來說是一個我們觸及不到的領域。
岑:都好,沒有競爭。我們的形象很鮮明,是記者開的書店,集中做跟媒體有關的東西。而且偏向公共空間,可以閱讀、搞活動、推廣media literacy(傳媒素養)。反而以「書舍」這個名字,作為書店,經常覺得自己做得比較差,即是本業做得不好,有些慚愧。當然初衷是想利用這個空間去講多些media literacy,而書本也有這個作用。嚴格來說,沒有偏離原本方向。但都是生存問題啦,我們沒有你們那麼committed,有時候是外面打工再養書店,留在書店時間可能不是很多。譬如能夠做的是邀請多些人來做活動,有多些added value。怎樣再做好書的方面,就是鼓勵自己多些。做一個書店對書的認識這麼少,是很令人汗顏的。不過都是由活動主導來支持營運。因為我們在傳媒界,容易找到一些相關的人,他們有點知名度,吸引到一些未必很了解傳媒或書的人,所以活動公眾面向較大。
S:你說看報導覺得我們很正面、很積極,其實很多時候做一些campaign和活動,像「人間世計劃」(選書計劃),都是很掙扎之下才會出現。
翹:通常是交租之前啦,哈哈。
S:或者是發現我們現在的做法有些問題。譬如那時做「人間世計劃」,因為店內有很多二手書,全部都很好,所以想到不如推薦這些很popular但總有人認識、或者有益的選書,令到大家有興趣,也令選書的人和收書的人有連結,都是困境中找辦法。
翹:所有覺得很有創意的活動,通常是我們最辛苦的時候爆發出來的。那時應該是剛剛開荔枝角分店不久,是最困難的時期。我們第一個活動是音樂會,跟書不太有關,純粹想以最低成本去做,那些人是我的朋友,哈哈,先把讀者吸引上來。
岑:係啦,出賣朋友系列。
S:我們好怕醜,不太懂得去邀請一些知名的人,一開始都從朋友下手。所以我們的活動取向很不同,來這裏好像看到很多不同職業、平時較少接觸到的人。如果去你們那邊,可能本身對嘉賓很有興趣,想見真人或向他發問,認識更多。來貳叄的人是獵奇比較多。
岑:有甚麼「奇」呢?
S:一開始做講座都是「真人圖書館」。第一次找到一位拍攝裸體的攝影師,是女生,她很多對身體的想法是我以前沒辦法想像的。談身體自主,她看到的東西跟我們很不同,不會覺得相機是權力的象徵,大家是平等的。這些都啟發了我很多,有時比起看書獲得更多,始終書本的論述可能都會過時。
岑:但你們構思這些活動時,是否一定是由書本出發?
S:希望啦。例如我們做「哲學麵包」(哲學對談),希望那本書有得賣。但哲學書很多時候翻譯本很少,如果是原文又好heavy,有時不知道是哪國語言,要不就找內地翻譯版本,很難去遷就。我們掙扎很久,後來發覺讀者會有方法的,網絡這麼方便。我們剛剛開業時希望關於文學、音樂和藝術,結果三樣是分開做,好像無法兌現最初的目標,一直有這種爭執和矛盾拉扯着。有段時間因為疫情而沒有大型表演,知道做小型音樂會是很多人參加。但究竟關書甚麼事呢?最後只把書店變成一個場景,這是否好呢?
翹:現在退後點來看,後來安排一個主題,叫人fit一些歌,開始對參加者要求愈來愈高,要有很多原創歌曲才可以來。其實我們本身想做一本雜誌,鼓勵大家創作,無論甚麼類型,寫作、拍攝、畫畫或者寫歌。
S:不過也有點太理想化了。我覺得「理想」這個詞在我們身上是很適合的,因為有很多事情想做,但執行力沒有想像中強。那本雜誌到現在還是未出現的,哈哈!搞咗一年了。所以我們昨天看到你們的媒體「留白」出爐,就覺得很有行動力。
岑:我想你們的那種理想化,是會等到事情好了才推出。我們不是這樣,經常是「是但啦」、「做啦」。可能所謂人生經驗多些,知道講吓講吓好容易就冇咗回事。除非你真的很有意志,像我們辦這個媒體,本身就想做。參考前輩做法,可以連結一些媒體報道、延伸閱讀,甚至座談會,利用到書店空間,又跟書、報導有關。如果要想好才做呢,有時人的惰性是無限大。我們做慣記者,永遠都是用deadline來逼自己。這都是我們做記者的精神,deadline很重要,如果新聞出不了,就算你做得多好,出不到就沒有了。新聞的價值就是當日的。而且我們夥伴比較多,分工可能比你們的負擔小一點。當然在營運生意的角度,再多個人就更賺不了錢。我們做書店最初都沒想過賺錢,目標是維持到,能做到多一樣東西,已經賺到了。
S:反而現在我覺得書店很需要踩過界。當然很想由書出發去做每個活動,但理想化的情況很多時候都會失敗。其實我發現無論音樂、媒體,或者看書的人,都是同一班人。踩過界就是令他們多看一些東西,雖然是同一班人,都會對其他範疇有興趣。
翹:我覺得是比例的問題。只要你記住本身想做的事是甚麼,其他東西怎樣去輔助達到這個目的。其實你做其他事情,都是導他們進入書的範疇。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轉型做文學書。之前因為「哲學麵包」儲了非常大的哲學讀者羣,即「麵包之友」,沒想過他們會來參與文學活動,而且評價很高。有位作者來教寫作,寫得最好的竟然是「麵包之友」!他參與這麼多哲學講座,看事物的觀點跟讀純文學的人完全不同。
岑:可能他是被哲學耽誤了的作家。哈哈。大家開書店,都是講價值、理想。我們看到很多行家做讀書會都很好,想跟機,但又覺得主持讀書會都有門檻,一直糾結,好像未準備好去主持讀書會。後來搞了一個情人節以書會友的活動,不知為何聚了一班喜歡看書的人……其實都知原因的(笑)。他們竟然自行地再組了讀書會,自己分組、選書,只要上來書店預個位置便可以。開店時,其他讀者見到又會有機地加入。在書店裏真的成就了一個讀書會,由讀者運作,這很理想,既做到公共空間的目的,亦鼓勵閱讀,又能結交朋友,令人很驚喜。所以,不要想得太固執,可能有些事情很自然地發生。反而我覺得有人,才更重要。我們後來甚至包場看電影,搬離了書局的場景,好像剛才Sherry說的,那班人是重疊的,有些人因而知道留下書舍,上來買書,間接地擴大個餅。
有人,才是最重要
明:分享了很多各自書店的經驗,作為同行,有沒有甚麼對對方營運上好奇的地方?
岑:為甚麼貳叄書房有這麼多店員?最近看你們介紹店員的故事,而店員都很有趣,很有故事。我覺得你們應該早些寫!
翹:一開店的時候,我們三個人很理想地覺得至少開一年之後才請店員。當時每一天都開兩點至十點半,到了第三個月,身體已經頂唔順(笑)。那時候有位讀者每日都上來坐一整天,有天我忍不住問他做甚麼工作,原來他是咖啡師,正在休息中的狀態。和他熟絡後,覺得他這樣天天都上來閒着,就問他有沒有興趣來工作,就成為我們第一個店員。
S:有些人覺得書店是避風港,有一個空間、時間,去思考自己未來走向。店員故事的部分主要是阿翹做,那時剛結束了荔枝角店,想到我們好像沒有好好記錄在書店發生過的故事。阿翹也覺得是時候重拾相機拍照。因為想寫紀錄,跟他們聊多了,例如手上的紋身含義,其實很私密,但正好是發問的機會,大家原來很樂意分享。結果他們說都沒有想太多,像我們開書店一樣,有型囉。經常有人問我們,會做幾多年書店?我們還很年輕,覺得年輕要出去闖一下,但又沒有想太多,不想說做兩年就不做,好像敗走,哈哈,可能年輕的資本就是不用想太多。這些問題像一個提醒,間中反而為書店的方向想到一些結果。其實書店是和讀者一起成長。
翹:說起讀者,我們第一個會員,她現時在留下書舍做兼職書僮,哈哈!她經常來書店,和店員有很多共同話題。後來她很不幸地做了我的師妹(笑),我也把當年大學時剩下的菲林送給她。這些很有趣的連結,令我覺得書店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S:有時覺得讀者很努力去支持我們,例如買書或者參與活動。我們也想用某種形式支持讀者,像從朋友的角度看看有甚麼幫到手。我們常常覺得這裏是一個社區中心,哈哈!尤其現在是暑假,我們有很多活動!雖然書是出發點,但是人,才是我們最想去關懷的。因為賣書可以很冷漠,收錢,俾書,甚至在網上買書寄書,從來不會見到面。
翹:試過有人DM我們買書,我忍不住問他這天是不是你生日,因為看到他的帳戶名稱(連日期數字)。他說不是,但都是特殊日子。這樣子我會聽到很多故事,就是保持對人有好奇心。
岑:剛開始做,會很有好奇心。但當客人多了,自己的記憶體沒那麼大,那個熱情會不會減少?
S:有一樣東西很神奇的,雖然每天來的客人都差不多,但是,來書店的人有時是有個時期。可能他那一刻很失望,經常來書店為了找一些答案。當他走出了那件事,就不會來得太密。早幾年因為疫症,前輩說,十年來沒見過書業這麼好景,我們剛好趕上了潮流。很好笑的,書放出來就會賣走。那時我們根本上沒有思考很多跟書有關的事。現在情況當然很不同,疫情過後,大家(消費)謹慎了很多,不會輕易對未來做出計劃。我們便猜想讀者現在的心情狀態如何,判斷最近需要入甚麼書,可能是較輕鬆、能調劑生活煩惱的書,而不是早幾年怎樣沉重的書都有人睇,大家想知道更多殘酷的真相,但是今年,大家未準備好去承受這堆東西。
新獨立書店浪潮的回顧與未來
明:談到書業環境轉變,你們怎樣看這一波新獨立書店浪潮?
岑:我覺得開書店的門檻相對不算很高,未必要很大投資或班底去營運,可能是個體的一個決定,你突然間去到某一個人生階段,想開一間書店。那是一種偶然性。不同時期會觸發不同想法。我經常都糾結於所謂多了獨立書店,但客人是否都是同一批?印象很深的是有客人上來,說剛剛去完「一拳」、「獵人」(一拳書館及獵人書店位於深水埗,鄰近留下書舍), 在那邊買了兩本書,現在來買第三本。其實是同一個消費者,只是有意識地分開在不同書店買書。如果按這個邏輯,愈多書店就愈難經營。我估我們的任務,係令個餅大啲。有沒有做到呢?我覺得yes and no。書店沒有所謂競爭這回事,因為大家的定位都很不同。獨立書店是很value-driven,大家都有不同的理念,入書方向不同,吸引到不同讀者。至於怎麼看將來的獨立書店呢?除非有一天出版界沒有新書,又或者打壓得很厲害,不可以再出版很多書,或者賣書有很高風險,許多東西都跟國家安全有關。否則我覺得有新書店開、有舊書店結束,是一個常態。
S:老實說我們這幾年一直都是幾悲觀。現在不斷有書店開或關門,是店主的人生階段不同,跟書業大氣氛沒有很大關係。另一方面,可能六、七年前,不覺得會開那麼多有主題的獨立書店。那麼是否當時的書店感動到某一些人,覺得這件事(開書店)是有價值,而不是來自於錢,是信念上有價值,才會做下去。持續有書店是很值得開心的。我們當初算是很raw、低成本地開始,靠我們大學老師或朋友的二手書,也沒有去到很大包袱。這種形式可能鼓勵到一些人對於書店的模樣並非那麼死板。可能冇擘大個餅,我們很直接看Instagram的follower數字,沒有一開始增長得這麼快。我們會看序言書室的follower,會不會香港的讀者就真的只有這麼多?始終序言是一個很重要的figure,是所有知識分子會去的地方!哈哈,我們都很想做到。後來發現定位相似的書店是有重複,所以我們想去填補一些現在欠缺的東西,用了一、兩年時間慢慢轉型做文學。當然轉型的過程很痛苦,讀者突然間少了很多,要重新建立。但我覺得做獨立書店,始終不想每一間書店看起來很相似。這不是競爭心態,而是培養更多人看書,才會百花齊放。有時我覺得例如你們「留下」很厲害,又很佩服「字字研究所」,在新聞或飲食方面做到很專。
翹:我們今年才開始自己主持讀書會,已經醞釀了三年多。好像岑仔剛才所說,還沒準備好,因為不是做書店就懂得做讀書會,Sherry還看了很多談怎樣主持讀書會的書,哈哈!做了很多資料搜集,好像差不多時候,不如試一下。為甚麼一開始這麼沒信心,因為我是在三個店主裏面最不太看書的一個。
S:簡單來說是學歷吧。我們年輕,始終會令人覺得……有冇料到㗎?你請嘉賓,是公眾人物,或者知道對方學歷至少是碩士或博士,大眾會相信這個履歷,認為嘉賓有說服力。我們很掙扎,誰會想聽一個……妹說話?
翹:那時候我們才二十一歲,我們都很沒信心去做這件事。現在……大個咗啲!哈哈。
S:而且現在覺得讀書會不是give and take,而是share的狀態。以前覺得讀書會好像一個lecture,便令我們很抗拒。現在想法上開放些,會享受其中。
岑:我覺得可能有少少香港人的習性,認為讀書會是聽課、導讀。這是傳統對讀書會的想像。但我旁聽在「留下」的讀書會,大家分享讀後感,是沒有分對與錯。
翹:兩個星期前我主持了一個讀書會,主要分享閱讀新手的經驗,也令大家對讀書會的戒心沒那麼高。其實你是可以讀得很片面,會有些閱讀經驗多的讀者去填補一些空隙。對我來說是很新鮮的體驗,第一次主持和第一次參加讀書會是同一天發生!
S:如果要回顧,一九年或二〇年時,一定不會覺得書店非常好做。慢慢發現一直有新書店開張,很好笑,連發行商都問我們,書店真係咁好做?令我反思更多的是「七份一書店」,一開始我身邊很多人對這件事不太看好,覺得七個人有七個想法,去經營同一件事,怎麼會沒有磨擦?但「七份一書店」的誕生,我覺得很神奇。它真的好像「AKB」(日本女子偶像團體)一樣,是培育書店店長,催生很多新書店,「界限」、「獵人」,現在最新的有「閱讀俱樂部」,它的後勁那麼強,連成一個更大的聯盟。原來只要有一個人肯去開始一件事,大家本來很有興趣,只不過一直想試但不敢做。我們有一位店員開書店,原來這裏也能孕育出不同的新書店。書店是很難去跑數的行業,我們不想給店員壓力,會想怎樣從現時營業狀況給他們信心,(開書店)未必很穩定,但是能夠做到的。我們期望每次看到新的書店,覺得未來會有更多風格、更加突出鮮明的書店。至於這個行業怎樣能夠走下去,我有時認為需要一個聯盟,一起圍爐也好,傾對策也好,一起做一樣共同協作的事,總比一個人自己做舒服得多。當然有時擔心會有競爭的心態,但是why not?競爭才會進步,暫時好像未算時機成熟去做,但我覺得未來會有。
岑:前輩你舉旗啦!我們響應,跟在你們後面!(眾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