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宇烈走進來就是一個舞者,抬頭挺胸、腳腕向外打開站立。他遠眺窗外、凝神,直盯大廈天台上兩面紅旗飄動,「我真的可以坐在這裏三小 時,看着支旗和風的互動,觀察它和 空間、和時間的關係,of course it’s dance。」一切都是舞,即使年老或身障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舞動,舞不 一定只有「跳」一途。
「我對於一些人被排除在外,覺得好傷心,Dance是可以令人如此快樂和滿足的事。」兒時自感被孤立, 在芭蕾舞的道路上看見人如何「被排 除」,以至母親怎樣實踐教無類,種 種感受,使他知道自己擔任城市當代舞蹈團(CCDC)藝術總監、以至是舞蹈教育者的職責,正是讓所有人都可以享受舞蹈。
想被接納與不被接納之間
自六歲跟隨王仁曼學芭蕾舞,伍宇烈坦言當時喜歡被老師寵愛,多於熱愛舞蹈。「當時並不意識我是班上 唯一一個男生,只覺得老師錫你,這肯定是讓我留在芭蕾舞室裏其中一個動力。」及後,他赴加拿大及英國深造,表現獲得肯定,更在一九八三年獲得英國珍妮特國際芭蕾舞比賽金 獎,同年加入加拿大國家芭蕾舞團做舞者。
無獨有偶,跟港芭的衛承天一樣,現在回想,他發現當時自己有一種很重的疏離感,覺得自己是一個局外人。「例如作為一個芭蕾舞班唯一 的男生,還有我在加拿大生活,基本 上是(班裏)唯一黃皮膚的人。然後讀書時,也是唯一一個去學芭蕾的男生。不知不覺間,開始會問為甚麼我和其他人不一樣,而他們在不在乎我做的事?」這種孤立感影響了他的創 作,「其實每個作品都有一個局外人, 他未必是主角,可能是一位觀察者, 可能是參與者。但是他做做吓動作, 他就會走開。如果在舞蹈裏面,他就 會有一段獨舞。」
從一九九六年伍宇烈成名編舞作品《男生》中,可見這種不被接納, 又很努力融入的掙扎。《男生》刻劃 六個男生如何面對社會上對男性的 剛強要求,「小孩子的時候性別是很 中性的事情,慢慢要穿起褲子、背心,像李小龍,然後加件裇衫、整套 西裝上班。到最後要在新娘面前脫光 所有衣服,走去遠行的地方。那一年 是一九九六年,如此接近回歸,在舞 台上任何紅色(新娘嫁衣)東西,都被人聯想和中國有關,馬上有人覺得 這是對於回歸的不安、對於內地的想像、對於盲婚啞嫁的意見……反而較 少說是男性的那種思考。」有人評論這是伍宇烈come out之作,關於身份上以及舞蹈形式上的come out。
《男生》於一九九九年榮獲法國 Bagnolet編舞獎;本地三大舞團以及台灣雲門二團二十年來都曾經製作或有舞者參與演出不同版本的《男生》。
誰有權說 你不屬於這裏
很快他便離開加拿大國家芭蕾舞團,轉為自由身當代舞者。從古典芭 蕾舞走到當代舞,到底是為了甚麼? 伍宇烈發現原來自己最接受不到的 是,他那時感受到芭蕾舞排除他人的 那種狀況。「芭蕾舞教曉了我很多,很基本的東西:你的身體是甚麼?你的身體能夠做甚麼?至於為甚麼要做 這些?不要問,你要做到為止。芭蕾舞亦教曉了我,如果你不屬於這種標準,Thank you very much,你不屬於這裏⋯⋯但我發覺我原來很早就有一個意識,那就是,我好想每個跳出來的人,都有他自己的聲音。」
「媽媽對我影響很大。」談到母親,他哽咽着說:「我媽媽從事教育, 她是七十年代何文田女青年會丘佐榮中學創校校長⋯⋯你知道很多學校,因為分band(組別),會想趕走成績不好的學生,怕拖低學校band數。但 我媽媽堅決不會趕走那些學生,她很 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這些學生遇到問題,需要幫助,你把他們趕出去,還有誰去幫他們?」
沒有人應被排除 有人應被看見
伍宇烈和CCDC淵源很深,除了《男生》是受CCDC委託的創作,一 九九三年他回港發展的第一套編舞劇 《單吊‧西‧遊記》亦是和CCDC合作,此後共同合作了至少八套舞劇。
他直說二○二一年擔任藝術總監, 是「帶着我由九三年回港時CCDC 給我的恩惠回來」。以至於他在上 任的最初三年,都不太敢於突破,「CCDC四十多年了,沒有可能沒有 老化⋯⋯但原來我心裏面都有少少不捨得去改變,直至去年中我終於冷靜下來面對,CCDC其實是可以改造、 再造、重現、再生、重組。」
CCDC於一九七九年成立,曾製 作多部刻劃當時社會的經典當代舞 劇,是多位知名舞蹈家舞台。伍宇烈如數家珍:「黎海寧,我個人好喜歡她的《隱形城市》和《春之祭》; 曹誠淵的《中國風.中國火》,舉行很多巡迴演出,很能代表那個年代年代 CCDC的運作和創作模式;小梅(梅卓燕)的《獨步》,後來她亦繼續有許多發展。還有潘少輝的環境舞蹈《九龍城狂人某日記》。」
終於放下對舊日CCDC的依戀 之後,今個全新舞季,伍宇烈沒有編 舞,決定放手讓旗下藝術家編出自己 所渴求的舞劇:「今年我刻意不編舞, 因為我編的話,就會有人失去了機會。可是,Justyne(李思颺,《快樂頌》編舞家)是要被看見的,Shirley(樂知靄,《小明瀡出異世界》編舞家)也是要被看見的。」他說,藝術總監的角色,就是要 相信藝術家。這貫徹着他念茲在茲、「沒有人應該被排除」的理念。
Can you stay?
Can you not leave?
「今季四個新劇我都很自豪,《快樂頌》這個作品好好,我好proud。 喬楊(舞者)六十大壽,做得十分開心、反應都不錯,她好好地呈現一種 形式,同時突破了少少界限。之後的家庭騷《小明瀡出異世界》來自 Shirley,她說『我想做呢個騷,因為我了解家庭』,她有些想法好清晰, 我說我們試試吧。我覺得我要給她機 會,雖然她未曾試過,但我相信她是 媽媽,不會讓女兒失望。然後黎海寧當然好期待,因為她到今天都想做的 時候,一定是有些話她覺得要說,而且是site-specific舞蹈,是CCDC有能力做到的事。」
除了本地舞季的演出,伍宇烈亦繼續帶着「跳格— 香港國際舞蹈影像節」外遊,在外國展示香港的前衛 舞蹈影像。「其中一條短片是在海灘 上,有一個人背對我們、坐在海邊。海浪沖來,導演叫don’t move,九分鐘的影片,浪不斷沖來,沖吓沖吓,他真的離開了鏡頭,導演說Can you stay?最後叫Can you not leave?我們將作品拿到首爾,一位文化研究朋友為我們做韓語翻譯,他第一句話說,這當然是舞蹈啦,他看到時 間、世界、空間、人的身體的互動。 Oh God,我聽到時是有點激動,他們這麼快就看見這一點。」跳格來到第二十年,伍宇烈形容是完結了一個階段:「完結不是壞事,move on to something else。」
「老化」創造新的可能
最近,CCDC正與中大圖書館和董顯亮合作整理「黎海寧舞蹈典藏」, 第一階段將於明年初向公眾開放。而 伍宇烈亦同樣構思整理自己的舞蹈生 涯,他初步認為自己的三十年創作經歷了四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個人身 份,探索自己作為男性芭蕾舞者這件 事;第二階段是香港身份,包括在 一九九九年創作《操操蘇絲黃》,探 討香港回歸後該如何自處;第三階段 是生死,包括二○一八年《香‧夭》, 翌年奪香港舞蹈年獎「傑出編舞」及「傑出大型場地舞蹈製作」。
而最近,他想鑽研的題材是老化,「aging是指退化中的身體,或者 是不能夠正常活動的身體,與我的思 想有沒有關係。我的舞動是否會隨着 老化離開,還是會有新的可能性。」 而他已有答案,「我好覺得還有很多 東西可玩,不同年齡層、身體有障礙 的人都有資格去玩更多東西,甚至 without getting out of bed。」 他好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多開發一個應用程 式,令所有人一機在手就可以隔空一 起跳舞。
所以現在,儘管拖着傷痕累累 的身軀,他仍然在跳舞。他亦學習不 去排除自己。二○二一年時他突破自己, 全裸演出林奕華的《寶玉,你好》創作。「他是在挑戰我自己對自 己身體的衰老,你赤條條、了無牽掛,是一個幾magical moment,每一次我開門進去,已經冇著衫,拿張 椅進去,突然之間着晒燈,人們眼光問你,點解你會咁嘅?人生最後一隻舞可以是這樣,你當下就做到盡。當你乜嘢都冇,你不用扮演任何角色, 你就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