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治學另一面 以詩言志緣情 鄭培凱主編《余英時詩存》:他的詩值得讀,講的是他內心世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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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讀書人的精神 閱讀余英時

余英時治學另一面 以詩言志緣情 鄭培凱主編《余英時詩存》:他的詩值得讀,講的是他內心世界的故事

27.07.2022
梁俊棋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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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一生勤於著書立說,除了學術研究,也出版回憶錄,發表政治評論,著作豐碩。惟他寫作舊體詩近六十年,卻一直未有完整詩作結集。今年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余英時詩存》,找來著名歷史教授鄭培凱主持編書,編年順序收錄逾百首詩詞,並附有墨書手跡。詩句間既言志緣情,也充滿學者文人的交流切磋。

鄭培凱師從余英時,除了治學研究,也是少數能與之促膝談詩的學生。他語氣肯定地說:「余先生的詩值得讀。因為我們往往讀他的論述,都是理性探討、分析,總結過去的學術,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的詩講的是他內心世界的故事。」

與余英時爭辯 鄭培凱:他是思想廣闊寬容的學者

美國漢學學術研究名家輩出,尤以哈佛、耶魯及普林斯頓為重鎮。余英時與鄭培凱的師生緣,正始於一九七六年的美國。

那年鄭培凱攻讀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撰寫博士論文,可惜執教之漢學家芮沃壽(Arthur F. Wright)因病辭世,於是,鄭的指導老師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就特意請來當時任教於哈佛大學的余英時指導研究。

「從學生角度來說,我覺得余先生這個人,第一是他的思想非常開放。」鄭培凱自言那時候年輕叛逆,思想較激烈,像是投入保釣運動,其時余英時殷殷勸勉他,學生要多讀書,打好根基。而且,二人抱持不同政治態度,鄭培凱支持社會主義的左派,於是經常跟傾向右派的余英時爭辯,不單討論政治見解,更大的從自由主義辯論,牽扯到整個西方思想發展史。「我們時常爭論,有很多意見。這很有意思。一方面他是很開放,很寬容,另外一方面,別忘了他是老師,我是學生,師生之間一般來講不太進行這種辯論。我就年輕,可以說不太懂事,就去跟他辯。」憶起昔日師生情誼,鄭培凱開懷笑道:「他(余英時)說他沒見過學生這樣,他很高興。所以這一點我覺得他很了不起。」

他由衷敬佩余英時思想廣闊且寬容,不因爭辯而鬧得不快,「只有一次,他不高興。我談的理論太高,他反問:『你講烏托邦嗎?講社會分配、人道主義,你就忽略了真正發生的事情。』」這句話如醍醐灌頂,研究思想史不只探討理論觀念,而是歷史中真正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故事,是以讀史閱世,鄭培凱從此銘記受用。

二〇一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余英時在家中讀鄭培凱的書法畫冊。
二〇一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余英時在家中讀鄭培凱的書法畫冊。

治學須嚴肅 待人要隨和

耶魯畢業以後,鄭培凱於哈佛大學做研究員,經常流連哈佛燕京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專門收藏東亞相關之文獻,由首任館長裘開明依據四庫分類,編出一套中日文書籍分類法,理順古代歷史思想文化。

鄭培凱憶想:「以前從哈佛燕京圖書館借書,後面要簽一個名字,我發現幾乎我能夠借的書,大部分有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楊聯陞,一個是余英時。這很有意思,對我也很刺激,我看的書,他們沒有不看過的。現在學者很專門,可是我們見到像余先生這種,他專門是非常專門,可是也廣博,非常的廣。他的知識面很寬廣,很開放,也學現代邏輯思維,所以他做思想史討論的東西,他有自己的想法,同時建築在深厚的基礎上。」

「我們說言傳身教,主要不只是言傳,有很多是身教。我跟他的確很親近。」當時鄭培凱在美國同時身兼教職,經常往返紐約與波士頓,在五小時的車程裏,中間點剛好就是紐黑文,他都會到余家去,和老師天南地北地聊,吃頓飯,笑言:「很好玩,他家是驛站!」因此,鄭培凱從私下接觸就看到這位史學家日常生活的一面。「余先生做學問,我們都看到他寫的東西,他很認真嚴肅。但日常生活中,他是個很隨和的人。」

「有的時候余先生寫文章,批評什麼東西,很厲害的。但他對於每個接觸的人,都會想到人家的情況。我們講『溫文爾雅』,他其實是個很溫文,很和藹的人。他晚年很少出去,因為身體不是太好,要多休養。有些年輕學者很遠跑去他家,或者一些慕名採訪的,他跟余師母都不會拒絕。」

而眾多探訪學生裏面,余英時似乎特別喜歡跟鄭培凱談論詩,譬如曾三度贈予著作《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每次都有新的增刪。「這很有意思。他研究陳寅恪,也跟他自己寫詩有接近的地方。」鄭培凱說。

余英時詩存》出版 繼承舊體詩傳統

說起詩,余英時在回憶錄憶述在大概十二、三歲接觸唐詩、宋詞:「因為記起來容易,比較喜歡,接着便學會平仄,試作五、七言絕句。」後來他在桐城,與擅長書法和詩的二舅父張仲怡及不少桐城名士來往,從中習得詩文知識。

這次《余英時詩存》出版,鄭培凱直言貢獻最大的是牛津大學出版社,「林道群(時任出版社總編輯)編書,得到余師母的同意,她說找鄭培凱就好。在編的過程,余師母問,出版詩集合適嗎?她想余英時只是偶爾寫詩,一百首左右,可是我覺得他的詩寫得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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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十月,余英時隨代表團到大陸訪漢代遺蹟,為時隔二十九年後首次回故土,他就寫下〈訪大陸感懷兩首〉之一:「鳳泊鶯飄廿九霜,如何未老便還鄉。此行看遍邊關月,不見江南總斷腸。」流露重訪故土之感慨惆悵。鄭培凱賞析此詩:「寫得就很像古人寫的。他不寫新詩,有些繼承了舊體詩文化。中國寫詩一個很清楚的傳統,是言志抒情。」另一首〈河西走廊口占〉是余英時在蘭州至敦煌的途中所寫,過往他對漢代中外經濟交通研究甚深,唯親訪河西走廊,思炎漢想盛唐,發思古之幽情。

舉凡祝壽、賀榮休,抑或贈別,追悼,余英時都喜賦詩寄意。鄭培凱形容這些舊體詩相當接近宋朝人的詩,論理較多,也好用典故,「讀宋朝人的詩,要知道詩句後面有典故。往往一看,可以看得懂,但背後還有深層的、甚至有好幾層的意思。到了晚清的『同光體』,最著名的詩人是陳三立,就是陳寅恪的爸爸,他承襲了宋人寫詩的範式,繼續了隱藏典故的傳統,陳寅恪也繼承了這個寫詩的模式。因此,闡釋陳寅恪的詩,就會看到詩中有兩個特色,一個是詩句表面的意思,余英時對陳寅恪詩的解釋,還着眼另一層意思,就是他跟人家辯駁隱藏典故的意思。他(余英時)自己的詩也是這樣,他有許多隱藏的意思,有的是一般感情的抒情,可是裏頭經常有某一個他要呈現的意象,增加它的涵義。」

余英時寫詩贈師友,像錢穆、楊聯陞、錢鍾書、史景遷、牟復禮、高友工,董橋等,談笑皆鴻儒。鄭培凱也感嘆:「讀他的詩呢,可以看到他跟不同人的交往、關係,都是感情。」

當初余英時鼓勵鄭培凱赴香港城市大學出任中國文化中心主任,及至鄭退休之時,也特意贈詩題字:「卅年道藝繫情思,動便開壇靜賦詩。今日烏溪眺山海,退身正是著書時。」鄭收到詩後珍而重之地裱起來,「他特別講烏溪沙,因為當年他在中大,就隔着吐露港,以前還有渡輪,他很熟悉,也鼓勵我觀海望山,潛心繼續寫書。那跟他在普林斯頓很像,退休的時候寫出《朱熹的歷史世界》和《論天人之際》。」師友間之情,躍然紙上。

「余先生因緣際會,繼承了傳統文化為根基,後來接受現代學術訓練。像他這樣背景的人,現在也沒有了。」他追思先賢,同時期望繼續思考後人如何傳承幾千年的文化,不變的始終是寬容開放的思想。

PROFILE

鄭培凱,耶魯大學歷史學博士,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二〇一七年至二◯二◯年出任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諮詢委員會主席,二◯一六年獲頒香港政府榮譽勛章。著作包括《湯顯祖與晚明文化》、《吹笛到天明》、《游於藝:跨文化美食》、《樹倒猢猻散之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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