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論暴政》中,耶魯大學教授史奈德指出,若要抵禦暴政再度興起,其中兩個從二十世紀歷史中汲取到的教訓,是要「相信事實」以及「當個追求真相的調查者」。只有拒絕偏聽偏信,明辨是非,堅持追求真相,才能防範野心家乘虛而入,獨攬大權。
以上兩個教訓,可謂資深記者吳曉東在2015年眾籌創辦「FactWire傳真社」的初衷。「傳真社」為新聞通訊社,自成立起發表過上百篇調查報道,為許多原本疑雲重重的事件,提供一個較圓滿的解答。傳真社「追尋事實真相竭盡所能」的精神,在如今謊話、謠言、假新聞大行其道的香港,更顯彌足珍貴。
新聞應事實為先
縱使傳真社成立幾年間跌跌撞撞,幾度財政告急,被迫裁減人手,但其調查報道質素,一直為人稱頌。由成立初期揭發台山核電廠因安全問題封頂、18年發現廣東邊防部隊涉嫌越境佔用香港土地,到近日查明「831港鐵太子站事件」網傳「死者」仍然在生,傳真社透過列明事實、「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的調查報道,連番拆穿官僚機構大話,捍衞公眾的知情權。
從九十年代起,先後在無綫和有線新聞部工作過的吳曉東,在2015年眾籌創辦傳真社,其實就是對上述這些基於事實的新聞報道寄予厚望。回到15年,吳曉東看到有TVB記者採訪受襲的新聞後,感到非常震驚,並思考箇中緣由。他的結論是,「那個記者被打,是因為太多意見為先的新聞,變成了宣傳機器,即政治人物利用大氣電波或報紙版面不斷(向公眾)灌輸他的政治看法,而非事實。」
吳曉東回憶,九十年代入行時,最怕就是當「傳聲筒」。他認為,單純將受訪者的意見播出,不會讓公眾知道更多事實,而「新聞界在一個社會的價值在於,多發掘事實,讓人自行判斷後,才形成對某事件的看法。」
意見為先的新聞讓人感覺偏頗不公,唯有事實為先的新聞才能讓令公眾信服。也是因此,吳曉東將傳真社的存在價值,交給公眾決定。無薪工作一年,扶助傳真社上軌道後,吳曉東就退出了傳真社,希望「公眾用捐款去決定它存不存在」。
真相不是即食麵
傳真社基於公眾利益而成立,靠公眾捐款維持運作,公眾也自然會經常期望,傳真社能夠盡快查明關於某人某事的真相。然而,回顧多年的採訪經驗,吳曉東明白到,「真相不是即食麵。」真相無法唾手可得,要花大量時間,用心研究,甚至需要運氣,才有機會尋獲。
就如吳曉東在2001年揭發瑪麗醫院有外科醫生為病人施手術時,用免提裝置用電話閒談買車的「手機醫生」事件。他當年發掘到此轟動一時的報道,是源於一次搭的士回無綫電視城時,巧遇的士司機當事人。他從司機口中聽到其親身說法後,沒有當作耳邊風,反而從旁指導對方索取醫療報告,追訪了總共一年,事件才水落石出。
「整個結果,都是靠當時人鍥而不捨,有毅力,又想找到真相……他針對性拿到幾份關鍵的報告,證明他說的是事實,不是發開口夢。」像「手機醫生」事件的經歷,讓吳曉東體會到,「做調查也要運氣,看當事人願不願意付出,與你走這條路。」
良知與恐懼的角力
若然當事人又或知情者不願付出,記者尋找真相的路途只會更加顛簸曲折。就如「831事件」,市民對當晚是否有人因警方行動而死有極大疑慮,但執法部門及港鐵遲遲未肯詳實配以閉路電視片段解釋事件。為了追查事件真相,傳真社花了三個月,搜集資料,守候831被捕者,雖然最終成功接觸到網上謠傳死亡的六名人士,但「仍未能就站內曾否有人死亡作結論。」
除了831事件,還有陳彥霖事件、周梓樂事件,還有無數「失蹤者」和「自殺者」,疑問愈來愈多,答案卻少之又少。為何在這渴求真相的時代,真相總是求索不得?「因為真相就是良知與恐懼的角力。」吳曉東言簡意賅,「要找到真相的話,就要看哪方勝出這場角力。」
考驗人的時刻
然而,任誰都感覺到,在香港,恐懼好似逐漸在這場角力中佔上風,社會瀰漫一片濃厚的白色恐怖氣氛。吳曉東續論831事件:當晚車站明明內有大量警察、救護員、車站職員,「問題是這些人是否願意說出真相,良知是否足以克服恐懼……社會的恐懼氣氛,令真相愈來愈難發掘。」
但吳曉東慶幸,即使今日採訪環境前所未有地惡劣,仍有很多記者默默耕耘,盡心盡力;無論是做直播攝影呈現事態發展,還是做調查報道追查真相,同樣值得尊敬。「各自因應自己能力和優勢,發揮所長,謹守崗位,就是對公眾的最大責任。」
無可否認,香港如今已喪失免於恐懼的自由,人人自危、噤若寒蟬的當下,同是最考驗人的時刻:是讓恐懼吞噬良知,自我保存,還是以良知戰勝恐懼,挺身而出?吳曉東說,每個人都可能有面對這條難題的一日,因為每個人都有機會接觸真相。
「屆時的角力,結果又會怎樣?」答案取決於你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