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戲曲中心之後,西九文化區第二個表演藝術場地──自由空間上月正式開幕。場地主要為戲劇、舞蹈和音樂節目而設,最大賣點莫過於可容納最多四百五十個座位的黑盒劇場「大盒」,嘗試解決劇團難覓演出和排練場地問題。開幕不久,場地的節目表已排得密麻麻,其中一個主打的劇目,是由林奕華導演、在香港第四度重演的《梁祝的繼承者們》(下簡稱《梁祝》)。
《梁祝》是林奕華第一部創作的華語音樂劇,英文名字是《Art School Musical》,顧名思義,故事發生在一所藝術學院。被家人強迫修讀藝術的祝英台,暗戀安靜的梁山伯,二人輾轉地相戀,再分開。林奕華早於2001年就已撰文指《梁祝》的故事在他心目中是不朽的,那不朽在於青年人勇敢奮力的「自我完成」,由迷失、掙扎、破繭到化蝶。
林導的《梁》劇,寫的是年輕人的愛情,同時也大力批判傳統教育制度,以及當代藝術市場的荒謬,如其中一曲《我是一顆藝術屎》的歌詞寫到:「藝術史『一切都可以是藝術』/造就了一罐屎/誰說它的鋒頭不能又勁又爆又紅又火又熱又鬧很強勢/那不過是石膏冒充大便的一件糗事/說來很白癡」,借意大利藝術家Piero Manzoni的作品《藝術家之糞》(1961)嬉笑怒罵,該作品正是一個載着藝術家糞便的罐頭。
回歸校園 重拾學習的幸福
現年六十歲的林奕華創立劇團「非常林奕華」廿八年 ,雖然年齡上已離校園生活很遠,但校園、青春、教育、成長等命題,卻在他的戲劇中不斷上演。班房和學校,可以象徵制度的壓迫,也代表一份已然失落的純粹、青春和浪漫。
訪問一開始時,他便自嘲:「我讀書不多,有得讀的時候經常逃課,到長大後才發現,我錯過了很多應該在班房享受的時光。」他更坦言十分渴望人生中能有一段愛情,是跟同學發生的。「人生中,只有讀書時才有最多時間讓戀人培養感情,而且同學較單純,而純粹是幸福的重要元素。」幸福感,來自純粹,也可來自學習。「學習帶給我幸福感,對很多人而言,幸福很遙遠,它意味着買樓,或找到意中人。但對我而言,幸福是可以好舒服地跟自己相處,人生沒有太大缺失,可善用自己擁有的東西,就是幸福。」
除了《梁祝》重演之外,林於自由空間策劃了一系列的「暑期」活動,在正常學生脫離常規學校的兩個月,他建立了一所另類的夏日劇場校園,讓不同年紀的參加者,重拾回到校園的滋味。活動包括放映他於1997至2000年間創作的四套關於教育的青年劇場,以及一系列講座和工作坊。
《愛的教育》、《兒女英雄傳之智取扯旗山》、《愛的教育二年級之A片看得太多了》以及《愛在考試的季節》四套劇目,全都針對香港的教育制度以及青少年如何看待事物。《愛在考試的季節》一劇回應2000年政府提倡的教育改革,劇目上演的同時,他亦發起了一個社會行動,號召全港中學生向時任教育統籌委員會主席梁錦松提問,「套戲想說的是,我們是否只在考試的時候才會思考問題呢?」而《愛的教育》則源於他的一場失戀:「當時我很喜歡的一個人跟我說:我很喜歡你,但你沒有我喜歡的樣子。我很好奇,到底年輕人是如何看事情的呢?這所謂理想中的樣子,又是如何形成的呢?」
要演別人 先演好自己
四套劇的演員都是素人,而非專業演員。「那個階段,我做很多青年劇場,對於年輕素人演員可說是來者不拒,只要他們有興趣來演,我就會視乎他們的性格和能力,為其在戲中安排一個位置。我期望在戲中看見演員分享自身的生活、想法和情感,而不只是在扮演別人……香港教育最失敗的,正正是謀殺了年輕人的興趣,它叫你成為別人,抹殺每個人的獨特性。這是華人社會的問題。人們有同樣的無奈──自覺無力改變現狀。創作的意義在於,現實已經這麼『老』,唯有發明新的東西去重建生命力。」
直到今日,即使林奕華常跟專業演員工作,但劇團有時仍像一家學校,「我在創作過程中,總喜歡跟所有工作人員聚在一起,好像上課一樣,一起尋找創作素材,例如我們會看電影、思考和討論不同問題,過程就像為所有人打通任督二脈。我只是借導演這身份和角色,尋回以前沒有好好經歷的上學感覺。」
他形容其劇團所做的實驗戲劇像寫詩,至於傳統戲劇則像小說,有清晰故事脈絡。「我們創作時會隨着突然湧現的想法,找我們認為會產生起伏或情緒反響的元素,將之拼湊在一起。相比起改篇小說或已經有完整的故事,這種創作基於每個人,哪怕只是十幾歲的人,當時的人生狀態和想法,而我就像編輯,只是提出大方向,加以修整。」
不斷提問 認識自己
問問題,是林奕華的戲中最重要的元素。用他的話:「喜歡帶走問題的人看我的戲,會滿載而歸;喜歡得到答案的人,會覺得『中伏』。」在其著作《等待香港 青春篇》一書中,林寫到他曾出席一個名為「Believe─為何我要信」的大學哲學講座。他身旁坐着一個戴着黑超、大斗篷包頭的女子,林介紹:「坐在我身邊的是吳君如」。整場講座中,參與者熱烈討論到底那人是否吳君如,到講座結束後亦沒有得到答案。
拋下一堆問題,為的不是故弄玄虛,而是他認為認識自己,是每個人必須做的事。「藝術創作對很多人而言,只是階段性,或很有目的性。藝術創作就像愛一個不愛你的人,很多時候注定是徒勞。然而徒勞,並不代表毫無得着,很多時候得着是看不見的。相反,很多人追求看得見、數得到的東西,如幾多張文憑、獎狀、戶口幾多個零、擁有幾多疊樓……但最終他們卻不明白自己真正追求的是什麼。所以無論如何,假如認識自己不是創作和人生的核心,無論做多少事情,都是徒勞。掌握自己內心的時鐘,比起外面的世界變成怎樣更加重要。」
常說尋找自己,彷彿那個「自己」只是躲在某個角落,等待被找出來。但其實,那個自己,更多是透過重複嘗試和犯錯而實現出來。林奕華的青春期,便是不斷地敲不同的門,直到終於走進對的房間。他記得中二的時候,向當時無綫電視的製作經理孫郁標女士,膽粗粗自薦說:「聽聞你們有同事離職,不如你請我吧!」同時間他有投稿到報章雜誌,從而認識了甘國亮,十五歲便加入電視台,分別為無綫及麗的電視台兼職寫劇本。他又曾經跟杜琪峯等人在《少年十五二十時》(1976)一劇飾演同學甲乙丙,但當看到熒幕上的自己,赫然發覺自己不是做幕前的材料,於是十九歲便息影。他常說很驕傲自己「二十歲前已玩完娛樂圈。」但他一直很慶幸,青少年時期能在創作氣氛強烈的環境中探索自己。
到了八十年代,他遇上了啟發一生的老師—榮念曾。1982年,二人與其他朋友合作創立實驗劇團「進念.二十面體」。榮念曾創作的故事沒有明顯的故事線,卻充滿抽象符號和意象,「他作為老師對我最大的啟發,是他令我覺得自己有價值。他說排戲不一定要有讀過相關專業,不一定要跟別人一樣。今天你做別人沒有做過的事,說不定那就是將來別人模仿和學習的對象。」
港台劇場教育大不同
林奕華於1991年成立自己的劇團「非常林奕華」,至今創作了五十八齣劇,由2006年到現在,大部分劇目都起用台灣演員,他發覺香港和台灣的劇場教育大相逕庭。香港只有一家專業戲劇學院,而台灣光是台北已起碼有三間大學提供專業戲劇訓練,整個生態之多元跟香港不能相提並論。
「台灣每個地方性格都不一樣,人們喝的水,以至性格、氣質也不一樣。台灣有很多學習戲劇的方式,有形體劇場、歌仔戲、客家戲,但同時會講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文化多元性令演員總有幾把刀傍身。我其中一個演員識做『老生』,因為他們讀書時會學京劇。學生有機會到世界不同地方浸淫,回來後成為老師,開枝散葉。香港卻仍沿用一套由鍾景輝年代至今的模式。」
這邊廂我們羨慕寶島,但寶島的人卻也在急速轉變。「我們以往很崇敬台灣的樸素,但其實她變得很物質化,你看當地最受歡迎的都是《蘋果日報》便可知一二。」他指台灣很多藝術家和學者都談到觀眾愈來愈難找,觀眾往往只會要求「1+1=2」般簡單易明的東西。
「這現象全世界皆有,差別只在於某些文化根基較厚的地方,不易連根拔起。在香港,文化對好多人來說,是『搵食』以外的事。在台灣,國民黨由中國內地到台灣時,帶來一班文化人,他們即使飽受政府壓迫,仍為台灣的文化土壤注入好重要的養分。但講到最後,每個人都是文化載體(cultural being),但我們對此有多自覺,並進而吸收和裝備好自己的文化養分呢?這才是重點。」
林奕華簡介
香港出生,中學畢業前曾在麗的電視及電視廣播有限公司擔任編劇。畢業後與友人組成前衛劇團「進念.二十面體」。1975至1989年在倫敦居住期間,組成「非常林奕華」舞蹈劇場。他至今創作了五十八齣劇,包括《紅娘的異想世界之在西廂》、《西遊記》、《紅樓夢》等,並於2016年獲得由香港藝術發展局舉辦的「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家年獎(戲劇)。
非常林奕華──梁祝的繼承者們
日期:10月3日至10月13日
地點:自由空間大盒
票價:$420、$300
詳情:www.westkowloon.hk/artschool
開箱:非常林奕華的四部青少年主題劇場作品
日期:8月3日至8月4日
地點:自由空間細盒
票價:$80
詳情:www.westkowloon.hk/ELDTwork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