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十八年(1420),冬,紫禁城落成,朱棣以遷都北京詔天下,距今整六百年。為此,北京故宮特舉辦蘇軾展,題為「千古風流人物」。就此議題,談一下傳統美學中經常提到的「氣」。
先談詩詞。
首先,蘇軾是不懂萬古的,嚴格來講整個宋代就沒有一個人懂萬古,所以「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誰懂萬古呢?唐。你聽聽,「萬古雲霄一羽毛」這氣,一聽就是盛唐。更不用說「與爾同消萬古愁」「不廢江河萬古流」了。日本人大沼枕山說「有種風流我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這符合日本人趣味,這是另一議題。意思是說晚唐氣弱了,頹靡了。但即使如此,晚唐也有「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啊,宋就不行了。
有人可能不服,黃庭堅、陸游寫那麼多萬古,怎麼就不懂了?在營養學中,人參之所以貴重是因為含有人參皂甙,但人參葉子中的皂甙含量比人參還高。你怎麼不吃葉子?吃人參幹什麼?笑話就出來了:營養學看重的是成分;中醫藥看重的是屬性。不是顯微鏡下的「是什麼」,而是這味藥吃進肚子能「幹什麼」。這就是區別:宋人用的是萬的含義,唐人用的是萬的氣度。
科學上也談得通:「千」是舌尖音,舌尖輕輕叩前齒,進而送氣;「萬」是喉部聲門音,不送氣而摩擦。不信你試試,粵語、國語皆是如此,並且粵語更明確一點。雖然中古音與現在發音不同,但發音位置沒變。發音故而振動,振動故而產生或運用能量。單從這一點,「萬」就比「千」能量大的多。
不過談詩歌不能只談音節,而應看音節與音節之間的關係。就像看畫不應該研究鈷藍中有多少鈷,鈦白中有多少鈦,而應看整體,憑直覺。就像唐獻陵李淵墳前的那尊石虎,沒有多餘的細節,也沒動態,但就是給出一個大氣象。磅礴、浩瀚,處處散發着生命原始的能量。氣是什麼?氣就是能量,或能量的韻律。「長江悲已滯,萬里念將歸。」換成千里就不行了,這就是初唐。古人說的敦厚篤實,大概就是如此吧。宋人就開始玩花招了。
不過宋人的花招並不討厭,只是調皮,甚至還有點可愛。比如黃庭堅在蘇軾《寒食帖》上的題跋,「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黃庭堅說蘇東坡比李白還高,這偏袒,既魯鈍,又直白,他不叫魯直誰叫?(黃庭堅,字魯直)他不說這話誰說?就一句,師徒間的生動就出來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被重新定義。生活沒有私心是不好玩的。
再來談書法。
蘇東坡最有名的一件作品《寒食帖》沒有在這次展覽中,不過蘇、黃、米、蔡「宋四家」都有。按水平排,黃庭堅應該拿第一,但他這次展的《君宜帖》很差,有人說他喝醉了寫的,我對八卦沒有興趣。差是因為太小了。黃庭堅拿手的是大字。書法中,大小的問題可不是尺寸的問題,而是發力方式的問題。小字是用指頭發力,中字是用手腕發力,大字就得用肘用肩了。
這是西畫所沒有的,你看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那麼大的天頂畫,他只說脖子疼。因為抬着脖子畫。但中國就不同,中國從不看表面,而是看身體。也不是直接看身體,而是有經驗的通過畫面就知道身體哪個部位在發力。這就像號脈,通過氣象,就可以一覽無餘。既含蓄,又講究根脈,這種美學影響到方方面面。比如何紹基擅長用肩膀寫字,別人笑話他,說手不動、腕不動,像猿猴。他也自嘲,乾脆叫自己蝯叟吧。所以晚號蝯叟。
肩膀寫的字肯定比指頭寫的有力,但肯定不精。宋尚六朝,趣味自然不同於唐。你看黃庭堅《牛口莊題名卷》那麼大的字,酣暢淋漓、汪洋恣肆,但和顏真卿比,跌宕而不敦厚,灑脫而不懇切,盛而不壯,曠而不博,已無篆籀氣。他同時期的《松風閣帖》可以說是兩宋書法的最高峰,但距漢唐遠矣。
蘇東坡的《寒食帖》與之相比,要做作一些。這倒不是說蘇東坡性格做作,而是他的字小,用指頭寫,偶爾豎畫拉得很長,比如「年、葦、紙」等,必須用手腕寫時,就不太適應。故而氣不暢快,不貫通,也叫不貫氣。
米芾就更差了,他是個譁眾取寵的混子,也是初學者的最愛。缺乏與線條本身的較勁,而流於表面。有才華而無真誠,有技巧而無生命力。好在藝術真誠,一絲不動的把他的虛假記錄下來,有字為證。
幸運的是南宋出了個辛棄疾,延續了氣的香火。他不是文官,他是武將。武將故而盛氣,盛氣故而縱橫開闔幾千年。但盛氣並不凌人,「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這哪像拿刀拿槍的人寫的?不再崇拜十步殺一人,轉而喜歡無賴,但有什麼比懂得欣賞無賴更懂生活的呢?這種在生活上的餘裕,是唐無法望其項背的,你看蘇東坡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深摯篤厚,鬱鬱愴懷。每次讀到這種情真意切,總感受到人間溫暖,覺得人生值得,讓人有力氣面對虛空。
作者簡介
末之齋,做藝術,偶爾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