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的內格羅斯島甘蔗園風光，山野草叢平靜，如沉默的旁觀者，目睹這片種植土地上的壓迫與不公。當幾代抗爭農工的吶喊遠去，留下倖存者纖弱的證詞，斑駁細碎交織歷史創傷的紋理，這般寂靜中的躁動，都在《獻給Escalante》中。展覽由藝術家Enzo Camacho與連潔創作，以獻給一九八五年「埃斯卡蘭特大屠殺」（Escalante Massacre）的悲劇。畫廊介紹中指出藝術家創作的提問：「當代藝術是否能夠負責任地回應社會運動？」我們可以看到，《獻給Escalante》是追悼也是重述，由一場屠殺的回憶再現人們的歷史傷痛。
內格羅斯島的殘酷種植史
菲律賓中部島嶼內格羅斯島（Negros）是著名蔗糖產區，其莊園制度及甘蔗種植早於西班牙殖民時期引入。Enzo Camacho是菲律賓人，內格羅斯島是他母親的家鄉。他和連潔二◯一七年首次踏進內格羅斯島，被一幅由菲律賓裔酷兒藝術家Alfonso Ossorio於糖廠工人教堂內所繪製的壁畫《The Angry Christ》所吸引。
連潔說：「那壁畫充滿很多複雜的感情，都跟Ossorio的性取向及天主教信仰有關，還有跨文化影響，爆發出很強大的力量，非常有趣。」幾個世紀以來飽受壓迫的種植園歷史，島上興起的革命農民運動，壁畫就像將他們與內格羅斯島的衝突與傷痕連接起來。她提到，處理這個問題，是連繫至全球現代生活，「莊園結構看起來很過時，還停留在封建社會，有些地主，很多工人，收入差距確實很大，彷彿這個世界停滯不變。是當代意識下的未發展，但它之所以從未發展起來，正是因為當代全球資本主義遏制了這個地方的演變能力。」
島嶼史源遠流長而紛沓複雜，Enzo Camacho 說，翻查農工對反抗莊園制度的不同方式，運動愈來愈激烈。震撼二人的轉捩點正是二〇一八年十月二十日薩蓋屠殺。
薩蓋市（Sagay）位於內格羅斯島，那年九位來自全國糖業工人聯盟（National Federation of Sugar Workers, NFSW）的農民被屠殺，當中包括兩名未成年者。當時Enzo Camacho 和連潔並不在菲律賓，但更確切意識到問題何其嚴重，「在那個時刻，我們希望了解更多脈絡背景，意識到實際真相，以及它有多暴力。」Enzo Camacho說，面對如此具毀滅性的悲劇，很難僅停留於好奇，「因為是真實狀況，無數人身處險境。我們覺得似乎有必要採取更堅定的立場，更加認真地對待我們正在做的事情，作為藝術家的方式去支持。」於是他們選擇聚焦一九八五年的「埃斯卡蘭特大屠殺」（Escalante Massacre），馬可斯政權以暴力手段鎮壓農民大罷工。
實驗紀錄影像《天 地》：為倖存者的故事造容器
展覽包括動畫、燈光裝置、多幅手工紙本作品，其中以實驗紀錄影像《天 地》尤為獨特。最初他們拍攝紀錄影像的念頭是針對菲律賓的屠殺、濫捕，還有私人和國家鎮壓，近年的案例像薩蓋屠殺，Enzo Camacho指，顯然是獨裁統治下的血腥事件，某程度它也作為歷史意識的一部分，「因為當地社運分子努力在社羣保存讓人記住事件及其意義，大家才理解先於槍擊前人們羣起抗爭的理由。」他提到，回顧歷史，能談論現在，加上拍攝近年的政治暴力事件在執行上亦有安全顧慮。去年前獨裁者斐迪南．馬可斯（Ferdinand Marcos）之子小馬可斯（Ferdinand Marcos Jr.）就任總統，恍如一切鬼魂都重新回到現在。
《天 地》有別於檔案資料式呈現，以大量當前的畫面來述說歷史，穿插屠殺倖存者的讀白。在作品的最後，是一個在埃斯卡蘭特大屠殺中失去孩子的母親，她反覆說出「希望自己不必記住。此生我也無法遺忘。」的矛盾自白，聽來悲慟。
過往兩位藝術家的作品甚少基於訪問形式來創作。這是他們最長、較多投入的單頻道影像作品。意識到觸及創傷記憶，他們最初已經知道要謹慎處理，Enzo Camacho表示：「我們很快便明白到，純粹留個空間讓受訪者以任何他們想要的方式來敘述故事，而不是以自己的前設引導對話方向。無論倖存者或受害者，重述都很困難。其中一個受訪者是當年報道大屠殺的記者，她指那是傳媒生涯的巨大轉捩點，每當她與倖存者交談時，即使差不多四十年後，他們好像都依然崩潰。」部分受訪者來自當地的Mothers and Relatives Against Tyranny and Repression（MARTYR）組織，成立於埃斯卡蘭特大屠殺後，希望透過敘述故事傳承歷史記憶。
Enzo Camacho形容，他們就似為這些倖存者的故事造了一個容器，剪輯影像時，實際上是如何留下空間和安靜的時刻，考慮序列節奏，以便故事能順利展開，「但要小心謹慎，這樣創傷就不會變得如此壓垮人，或觸發更大創傷，是要對時間和空間非常敏感。」
「聊起失去和悲傷，總是有點情緒化，這取決於個人經歷，也是學習的一部分，處理自己的感受，以及與他們講述的這些故事的聯繫。」連潔說。
靜止的共存
火燄的熾烈，莊園的荒茫，還有植物顯影圖的幻影，使證詞與自白成為表述的主角。而影像中偶有少年的畫面穿插，他們在墓園上演悼念儀式，復又追逐耍樂，死寂與生氣，隔着幾代人的距離，傳承土地的傷痛。「我認為孩子們的生活承載着很大的歷史重量，因此他們有這種韌性。」連潔說。
他們是居住埃斯卡蘭特鄰近的沿海村莊時認識到這羣孩子。在內格羅斯島不少墓地都是被甘蔗田包圍，連潔說：「就是這樣一個美麗又野生的地方。埋葬在那裏的逝者在某種程度上保護了這片田野。而拍攝的公共墓地其實就在孩子住所鄰近的街上，他們早就對這個地方很熟悉。」
她表示，年輕一代正正在經歷他們想了解的現實。「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孩子對於理解土地問題、土地鬥爭以及人們如何繼續生存，非常有幫助。像這樣向社區開放，真正看看正在發生甚麼，是建構在更親密的層面。」他們邀請對方拍攝時，經過漫長的諮詢過程，要得到其家長認可，尤其現時處於高壓政府統治下探討埃斯卡蘭特大屠殺是相當有爭議的。連潔續說：「隨着時間久了，他們逐漸多了信任，有些家長甚至對拍攝計劃很興奮。事實上，有兩位自白的受訪者正是其中孩子的祖父母，是很偶然發現到有這種直接的關係。」
除了出演，Enzo Camacho和連潔與這眾少年製作《社會火山（熔岩月）》，透過收集島上甘蔗、香蕉莖、椰衣、香茅等十多種材料進行手工紙本拼貼。當中呈現具文化象徵的圖像，如蝴蝶和火燄，同時出現在另一個作品《分解動畫》，為十六毫米菲林定格動畫，形成流動、變幻的視覺效果，呼應種植生態的自然分解，有循環的本質。譬如蝴蝶，在不同文化中也指涉到死後靈魂，又有蛻變、轉化的意象，Enzo Camacho指，有趣的就是這些簡單圖像能跨越不同文化理解，「我們總是被民間藝術所吸引。創作作品時，其美學反映了某種可進入的方式，就像以洋葱皮製作的《堆肥燈光》裝置一樣，所有的機械組件都暴露在外，它並不模糊神秘，甚至是反神秘化。」
這種轉化的概念，是否也暗示歷史的過渡和創作的轉化？ Enzo Camacho表示如此套用是有趣的，但轉變、流動有時是不可預測，「我們思考圖像的方式也是這樣。回到《天 地》來說，拍攝上包含了非常平靜、幾乎靜止的風景，當中有輕微的變動。內容講述真實發生的重大歷史事件，既是大規模抗議，也是對抗議的暴力鎮壓。我們不是把它們完全並置，而是某種靜止的共存。因為，即使是寂靜，也是由一個非常不公義的制度所造成的。所以在寂靜中，總是存在着一種緊張感。」
《獻給Escalante》
日期：即日至二〇二四年二月八日
地點：香港鰂魚涌英皇道677號榮華工業大廈22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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