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地區散步蔚為風潮,早幾年亦有不少人探進香港鄉郊遊歷各山旮旯角落。二○二四年秋,文海林出版了第一本著作《天亮前往海邊走》(下簡稱《天亮前》),似乎可承接這些浪潮,但又別有開創。
按出版社介紹,《天亮前》是「一本關於香港生態書寫的散文集」,也是「一本折射人文歷史的香港遊記」。書中一再用不同角度寫海與水,海在書中是生態地,是地質庫,是折射香港殖民史、城市發展史的側面,亦收納了作者漫步香港不同海岸的經歷、她私密的成長記憶,摺疊了多重時空又交疊了多個領域。
為書撰寫推薦序的作家韓麗珠形容為「糅合了小說、日記、散文,以至詩裡的精緻部份,融合成難以嚴格歸類的另類文體」。文海林自己則在後記寫到,這書記錄了「一個覓尋聲音的過程,一個摸索時代軌跡的印記,一個摺疊時空僭越他者的嘗試」。
夢的驅使 家的流離
邀文海林訪談,請她建議去一個海邊,於是隨她來到大埔汀角東的泥灘旁。冬日暖陽下,談及《天亮前》的生成,海林先把時空拉回到二○一九年至二○二一年。二○一九年,海林在報館當全職記者和編輯,見證過社會的天翻地覆。同期她那幾年每年搬家一次。她形容,那段日子身心消耗得厲害,偶爾心臟抽痛,身體受不了,後來辭職休養,就踏進了一段人生的轉折期。
那幾年間,她夜裏也常做夢。其中有次,她醒來後發現自己在上一間住過的房子,原來是夢中夢,如此再醒來復再發現自己在其他住過的房子。到她真的醒來,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有一次,她早上起牀刷牙,昨夜夢境已依稀,她卻突然感受到身後出現山泥傾瀉,大塊大塊的剝落奔散,意象鮮明得讓她詫異。再有一次,她夢見自己在飛,飛到一個遊行隊伍上方。
海林說,她從小到大都常做夢,常在夢中飛,亦能發清醒夢。是以書中也常有夢的情節。而那幾個時空錯亂的夢境,讓她尤其強烈地感受到一種時間的斷裂感、錯置感。醒來後,她生出一股買相機的衝動,然後她真去買了。
海林說:「那時大環境很多人走,我亦不知自己去向。不知道為甚麼有種感覺,有一日可能會無法再見到這些風景,無論是自己去了別處,還是地方改變了。那一刻,雖然不是做記者,但有想做記錄的心。」面對各種消逝,文海林覺得:「我就是要留在這裏,做一點甚麼。」
過了沒多久, 她收到《星期日生活》編輯的新專欄邀請。當時她恰好回到曾久居的房子,其時房內燈光還未亮,她在暗黑中望着發光的電話屏幕上的訊息,還在思忖之際,一抬頭,看到窗外相對多年的海景,而海已被前方的新建豪宅切割開來。於是她決定,寫吧,新專欄就寫海。
海林說,那既是想記錄的心情,也帶有想放逐、散心的心態。回頭看,「就是其實它幫到我吧。像一個錨,穩住你去做某些事情。」
發現身邊的海 「入坑」賞自然
不過除了霎時衝動,文海林與海的關係,其實更私密一些,也更悠久得多。而那些連繫,正是她在書寫時發現的。
海林指,當年大學讀香港文學時,讀到《我城》、《失城》等一系列的城市書寫傳統,她開始詰問,那我裏面又有甚麼可寫?回溯自己的成長,雖然在市區長大,她卻發現自己更親近的,是海。
海林形容,她老家樓下,一邊是通往商場、天橋的常見城市景觀,但她更常留意的是另一邊的風景——經過一道常有蝸牛在地上爬的隧道、一棟滿牆塗鴉的荒廢運輸大樓,再往前走,便來到碼頭和海邊。她小時候會在海邊釣魚,也會在附近公園踏單車,像探險。到中學時期,她也喜歡往海邊走,偶爾會獨自乘船到馬灣,「那趟船程好像可以承載某些東西」,她說。
於是當大學時開始創作,她便寫了一些與海相關的小說,比如關於水手父親的消失、馬灣的舊村,也有一篇關於將軍澳填海後的土地沉降問題。後者奪得了二○一八年的中文文學創作獎(小說組)。
再後來因為研究工作的緣故,她接觸到自然書寫,那個她形容為「開了一隻新眼睛」的過程。她開始買望遠鏡跟朋友學觀鳥,又輾轉入過沙頭角做鄉郊相關的工作。慢慢地,海由她寄放情感的載體,變成她留意的對象。她開始在賞林鳥、看拜佛蟹、尋找擬平鰍和異鱲時感受到世界的另一種質地,領悟到從前讀文學作品讀過但進入不到的詩意。那些往自然跑的日子,還讓她那時的失眠和驚恐發作,消退了。
《天亮前》記下了她「入坑」後看見的新世界。書中〈海光〉一章寫:「有時候會想,是不是海洋一直被灌滿如此形象,即使三面環海擁有二百多個大小島嶼,這裏並沒有發展出親海文化,海陸之間的原始模態,生命豐饒的多樣性,也不少被混凝土封印起來。假使海在這座城市曾是砲火烽煙或航運轉口的代名詞,後來的海和水,會否能讓人展開其他想像?」
自我放逐於時間 由散心到嘗試抵達他者
除了地方,時間也是《天亮前》展開的重要維度,個人的,歷史的,地球的,多種尺度都有。「我後來才意識到,當其他人是以移居他方來偏離爆炸的原點或震央,那我會否是把自己放逐在時間裏面呢?」海林說,「是一個直和橫向的不同。」
比如她說,當香港的海岸邊界是在鴉片戰爭、貿易的進出中構成,海岸線被填海拉得筆直、固定,反映着人類活動的節奏,「但去到泥灘、天然的海邊,它仍保有它的野性,那時間感是有點不同的。」在潮汐漲退中,海林感受到海陸交界的模糊、不明確,地上邊界跟宇宙星體關連。
海林說:「(書寫的)原點可能很單薄,就是一些個人經歷和感受,但當再慢慢走到更多地方,地景和人心會有其互動,你必然不只是見到表象,還會見到自然生態、歷史,看見那裏的人在做甚麼、風景是怎樣。同時你又必然帶着一些過去,它們會在你腦裏面呈現,片段會反覆回來。」
海林形容,那是一種持續互動交織、來回往返的狀態,「所以我總覺得時間是疊起來的,而不是順着直線去的。」到返回電腦前寫字,那種來回更是有意識地進行。「有些事情已經過去,但你仍然可以寫它。過去的不等於是已消逝的,你可以去重啟它,書寫程度上是會將它撥去這邊。」海林說:「我覺得是有一種自由的感覺。」
在這種來回之中,《天亮前》記下了海林在潮澗帶泥漿遇險的童年記憶、在船上遇上非裔陌生人向她表達同鄉在建橋工程期間身亡的片段,亦記下了流水在岩上銘刻時間、候鳥體內承接了祖先傳下的航道記憶、海邊木屋建築裏頭,水上人「一切臨時」
的感知習慣;《天亮前》也關心其他人與物種的命運和苦難。
海林再解釋,雖然她也喜歡在自然裏寄放感受,但正如她享受借閱讀走進另一個世界,做研究時浸沉在另一個時空,她其實並不想常常停留在自己裏面,「我想走出去多一點」。她後來發現,「當你去得多某些地方,其實它自然就會不再是你主觀感受的投射,它會慢慢由一個客體,變成它自己的獨立存在。」像有時在潮澗帶投入看蟹,她會渾然忘卻自身時空。
不過海林說,她有時也會問自己是否在逃避,「但這個逃逸的路線,又可不可以返過來成為一些有用的東西?」她想起,當她去當海岸清潔義工,看到湧上岸的膠樽、食物包裝時,方驚覺垃圾的年紀比她還大;又或者在馬屎洲看着島上岩石時,她才真切感受到上億年前地質活動在今日的遺痕,那種曾被作家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在《大地之下》形容為「深度時間」(deep time)的感知,地球的時間。
「其實某個世紀留下來的東西,仍然會在下一個世紀、很長的時間後留下痕跡,那你要想想你現在做的事,會怎樣流傳下去?你留下了甚麼?」由過去到思索未來,海林說,「這樣是有積極意義的我想。」
書寫像織毛衣或搓麵糰 用文字在人心裏種樹
書中文章初稿來自二○二一年的《星期日生活》專欄,後來再經大幅修訂,成為現時書的模樣。回望這成書過程,文海林視之為「書寫練習」。
「(篩選)剩下來的,好像織毛衣一樣,繼續織厚一點,織闊一點。」隨後她再換了個比喻說,書寫也像搓麵包,由最初自覺搓得不好,發酵不夠,「到後來就會慢慢越搓越覺得,好似有個形狀,練到個手感。」「然後(麵團)要發酵,要給時間,不知
道要放多久,成分你又要不斷調校,放入焗爐時你都仍不知道『叮』那刻出到來好不好吃,或者膨脹不脹,這樣的一個感覺。」
對於最後成品,海林坦言仍感心虛,自覺寫作技藝還有進步空間,亦未能寫出「自然書寫」文類的科學嚴謹性。關於寫作,海林指自己向來較為隨性,年少時有段時間,她寫而不投稿,視寫作為度過時間的方式。不過在帶了多個「頭盔」之後,她說,她還是喜歡寫作的。
新書出版後,海林還發現自己生出了一個願望。她再用比喻來說:「我不想直接給你一棵樹,告訴你這棵樹我就是這樣想的,我覺得應該怎樣。我想把種子種在別人心裏,而這樹是會在他自己的心裏慢慢長大。」她補充說:「所以每個人種出來的那棵樹都會不同。」海林再說,她不肯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但那正是她在文學裏感受過的─文字可以帶人想像,讓人在腦海中生成一棵樹,繼而組織成森林。「文字可以種到樹」,她說。
關於以文字連結的寄望,《天亮前》後記則曾如此記下:「天會不會亮起來並不知道,惟願在時代被退得很遠很遠以前,或被時代拋離很遠很遠以前,文字在此地著陸,是為紀念某個時空的『相遇之所』,寄放此地他方此刻昔時己身他者連接的可能。」
《天亮前往海邊走》
作者:文海林
出版社:後話文字工作室
售價:$1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