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韓導演奉俊昊憑《上流寄生族》在今屆奧斯卡頒獎典禮中橫掃四項大獎,成為史上首部奪得奧斯卡最佳電影的非英語作品。在《上》中,他以精妙的視覺語言和黑色幽默,對韓國階級社會提出了尖銳的批判。
其實,奉俊昊對韓國社會體制的關注,不單表現在《上》中,更可從如《殺人回憶》和《韓流怪嚇》等初期作品可見──又或者,伴隨韓國民主化發展成長,參與過學運、更掉過汽油彈的經歷,早早就在奉俊昊心內,種下了關懷社會的人文精神。
生於亂世
奉俊昊生於1969年。父親從事設計,母親全職主婦,家中還有兄姊三人。一家六口原本居於大邱,故居位於美軍基地附近。到了高中時,奉俊昊和家人舉家移居首爾。
那時候,是八十年代,全世界湧現反威權浪潮,在東歐,在中國,也在南韓。為了反抗軍政獨裁統治,爭取民主自由,南韓各地不斷爆發示威活動,首爾為南韓首都,當然是抗爭重地。
當年許多抗爭者,都是大學生;首當其衝遭獨裁政府殘暴鎮壓的,也是學生。1987年1月,首爾大學學生朴鍾哲被警察施私刑致死;同年6月初,延世大學學生李韓烈遭催淚彈擊中後腦,約一個月後不治身亡。他們的犧牲終逼使政府讓步,同年逐漸推行民主化。
「高度強勢、殘酷的獨裁體制在1987年完結,但軍政府在1988年到1992年間仍然掌權。」1988年,進入了李韓烈生前就讀的延世大學、選修社會學的奉俊昊,去年在美國林肯中心一場座談會中,如此形容他身為大學生時所處的時代。
抗爭和汽油彈
李韓烈的死,對延世大學的學生影響很大,而且社會問題沒有因民主化起步而消失。「所以很多學生,不只我一個,全部都會參與抗爭。這大概就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會上三個鐘課,然後去示威兩個鐘。我們會去吃飯,然後示威,再回去讀書。」奉俊昊在該座談會憶述,他在學生時代作為抗爭者的經歷。
以今日香港的政治語言說,南韓的學運參與者非常「勇武」,絕不「和理非」。他們會向警方軍人掉石頭,以及「汽油彈」。在《Vulture》一篇訪談中,奉俊昊提到,他和其他學運同伴,會用清水溝天拿水,製作出易燃、但比起用汽油做的殺傷力較低的「人道主義式的莫洛托夫雞尾酒」。
「另一邊是和我們一樣、但被徵入伍而派遣現場的年輕人,所以我們不想真的傷害他們……」奉俊昊續說。
在其他訪談中,他更透露過,自己曾因掉汽油彈而被捕。
抗爭的記憶,之於奉俊昊,是催淚彈的氣味。他對《Vulture》記者說,「那是非常創傷的氣味。難以形容:令人作嘔、刺痛、熾熱…… 很奇怪,有時候我會在夢中聞到」。
電影,從那時開始
這段持續數年,大學生和抗爭者雙軌並行的生活,為奉俊昊累積人生閱歷,更奠下了他的電影基調。
不同的場合中,奉俊昊都說到,大學時他不愛上課,也不喜歡參與同學的讀書會,就連示威時也會溜走,去看電影。他也加入了大學的電影學會,銳意鑽研電影,飽覽電影史上的名作。其後,他在電影藝術學院進修──應該就是這一段時間,像他領取奧斯卡最佳導演時的致辭所說:「當我在學時,我研究了馬田史高西斯的電影」;也吸取了史高西斯格言「最個人的最具創意」(The most personal is the most creative.)的精要。
最個人的最具創意。從奉俊昊早期作品中,已可見到他將自身對社會壓迫體制的感悟,轉化成電影的手法。
《殺人回憶》(2003)借1980年代中轟動南韓全國的殺人案,呈現了國家長年的警察暴力問題,更有諷刺警察忙着鎮壓示威,而不追捕殺人犯的情節。
《韓流怪嚇》(2006)以怪獸探討美國在南韓政治中的地位,《韓》的末段,更有警察以「黃煙」驅趕示威者、以及參與過學運的主角之一用汽油彈攻擊怪獸的橋段。
在近年的《末日列車》(2013)和《玉子》(2017),奉俊昊進一步討論了階級分野、氣候環境、動物權益等問題,而在戲中,示威抗爭,甚至革命,是解決問題的必要手段。
洗練多年,《上流寄生族》終成了奉俊昊集大成之作。他成熟精準的拍攝剪接,對南韓社會的種種犀利觀察和批判,回想起來,許多應是取益自其大學時代的成長體驗、親眼目擊的社會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