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有一天,我們不需要再說這個故事,因為我們都能像孩童般,率直地說出自己看見的所有。」
─《孤兒》導演黃俊達
「要堅持去找真相。」9月看綠葉劇團的形體劇《孤兒》,謝幕時導演和創作人黃俊達在台上鏗鏘地拋下這句,不知道劇團在各地巡演時,有沒有這呼籲?
每一代人的歷史都是由下一代勝利者書寫的。正所謂「成王敗寇」、政治正確,很多時會扭曲甚至篡改過去的描述。最後歷史是否真相?無從稽考。亂世香江,當fact checking已成為沒有根據的口頭禪,白色恐怖只能以黑色幽默稀釋,「真相」還重要嗎?
《孤兒》靈感源於《史記》「趙氏孤兒」的故事。小劇場沒背景、道具,一羣來自國內不同城市和香港的演員,以身體創造無限可能,顛覆了這個二千多年前、為人熟知的歷史故事。
2014年雨傘運動,《孤兒》首演五年,黃俊達回港見證了香港的轉變。劇團到北京交流時,班底換上北京及香港的演員,內容也慢慢由文化探索變成追蹤真相,出現了《孤兒2.0》,講公義、暴力、滅聲與真相,很難得一直在世界各地包括中國各省巡演,這次香港是第二十八站。
故事始於2009年黃俊達人在法國唸書,異鄉人流落他鄉自然對身份存疑,於是決定選取首個被翻譯成歐洲語言的中國經典故事《趙氏孤兒》為文化尋源。首演是在法國,演員並非黃皮膚,不知外國人會否看成「中國版哈姆雷特」(Hamlet)?
以身為物 以體為語
在戲劇舞台上,「真誠」才可能打動觀眾。《孤兒》成功做到了「身體最誠實」的實驗。
四男一女的形體默契出神入化,加上影子、聲音變化,古文和白話夾雜的念白,偶爾有些簡單方言與童謠,竟可營造千軍萬馬、刀光劍影;要血有血、要淚有淚,全在觀眾腦海中想像;最妙是連懷孕的趙姬,也不用假肚道具,顯盡演員功力。
「我們的語言有時不太真實,身體更真實,更直接,呈現了真相。」黃俊達如此解說。
「趙氏孤兒」的故事來自史稱的「下宮之難」─春秋時期晉貴族趙氏被姦臣屠岸賈陷害而慘遭滅門,倖存下來的趙氏孤兒趙武長大後為家族復仇的一段家喻戶曉傳說。
不過,千年以來故事出現不同版本,最廣為人傳是悲壯動人的京劇《趙氏孤兒》─公孫杵臼捨生取義,程嬰獻出自己的親生兒子冒充趙氏孤兒,最後孤兒手刃仇人。《史記.趙世家》也有類似記載,可是交出去的不是程嬰的孩子,而是奪取別人的嬰兒。春秋後期寫成的《左傳》記載的卻是完全不同的版本,書上並無屠岸賈其人──這場滅門血案,是由一樁叔父和姪媳私通的事件引發,背後的大義凜然被刪減了,現實變成了神話。
當血腥真相變成神話
其實,《趙氏孤兒》故事不斷被改編,戲劇導演林兆華、田沁鑫和電影導演陳凱歌等也各自對孤兒復仇這條線做了不同的改動,作不一樣的演繹。
《孤兒》終於再在香港重演。處身白色恐怖的香港亂局,我作為新聞系畢業的一員,看劇時,想到現況不禁情緒起伏。當下進入「後真相」(post-truth)的年代,人們不再求真而是求fun,再加上內容農場甚至假新聞湧現,社交媒體又把資訊過濾,現在不是「叫不醒裝睡的人」,而是假資訊把你洗腦讓你活在莊周,連醒和睡都不自知。如此度日,我們究竟和George Orwell《1984》所述的距離有多遠?
論舞台演出,《孤兒》也實在精采,創作及導演黃俊達應記一功。
黃俊達師承已故法國當代戲劇大師Jacques Lecoq,以形體說故事是他的強項。《孤兒》的演出沒有佈景、道具和華衣,只有五位素人演員,加一名現場樂師,如場刊形容:「以汗水代替血,用身體說故事。」
《孤兒》說的是二千多年前的世代,場景卻如當下的鮮活;沒有現實的殺戮場面,卻鮮血淋漓。
這次在港巡演八場、兩場學生專場,也有一段戲外戲。在9月22日原定晚上8點進行的尾場,卻因示威沙田大會堂閉館而被迫取消。綠葉劇團臨危卻發揮了Be water的精神,決定移師到綠葉劇團位於紅磡的排練室免費演出,風雨不改。
其實在哪裏表演不重要,因為演員的身體,才是舞台。
為免活於一個「沒有過去的將來」,學黃俊達話齋:「我們要堅持找真相!」這是團員堅持以汗水朗讀的宣言。
作者簡介
鄭天儀,文藝平台「The Culturist文化者」創辦人,大業藝術書店主人。